lixiaoxiao521
发表于 2004-10-23 19:14:10
44
在这个可怕的夜晚,
郭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脆弱。她甚至在心里怨恨起谢晓婷和路波这两个室友来。如果她俩早点回来,也许这可怕的事情就不会发生。想想,整个三楼今晚就剩下她一人,这是正该出事的环境。
眼前老出现那个黑发遮住面孔的女人。她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是死去的卓然想回她的寝室看看吗?小时候听过的故事中,好像有魂灵回家的说法。
郭颖的身体再次打了个冷颤。她的头上就是卓然睡过的上铺,她先是梦见卓然满脸是血地从上铺爬下来,醒来后,从浴室到走廊,卓然果然在外面游荡,直到被她看见。
不知是夜里几点了,郭颖紧紧地靠着坐在旁边的高瑜,仿佛可以借此抵挡暗处的凶兆。高瑜的手趁机在她身上游动,她竟完全没有感觉,直到某个敏感的部位受到触动,她才突然清醒过来。
“你干什么?”她跳起身恼怒地问道。
高瑜怔了一下说:“这,没什么,谢晓婷和路波她们都可以做的……”
郭颖突然感到一种羞辱,她用手指着他说:“别以为你可以随便对待每个女生!你立即走,这里是女生寝室,你不能呆在这里。”
高瑜也许很少受到这种对待,竟一时手足无措。沉默了一会儿,他无奈地站起身说:“好,我走。”
高瑜走后,郭颖关上门,情绪还处于惊吓和气恼的交织中。她甚至怀疑高瑜这样的男生读医学院,是否是冲着众多的女生而来。班上的女生数量占到70%多,高瑜这样长得高大帅气的男生似乎成了宝贝。“一定得打击打击他,”郭颖想,“这样的男人只是一条公狗!”
想到这个恶毒的比喻后,郭颖感到心里好受了些。突然,窗子发出轻微的响声,起风了,她意识到外面的夜仍然动荡不安。
恐惧重新抓住了她。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她看了看床头的小钟,差一刻凌晨3点,离天亮还早。谢晓婷和路波看来是不会回来了。这意味着,她得一个人熬到天亮。如果,那个穿着大袍子并且头发遮住面孔的女人再出现怎么办?她会在走廊上来回踱步,进浴室洗澡,甚至,来敲她的门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必须离开三楼,离开这寝室。郭颖突然想到,同班的女生柳莎就住在二楼,这个暑假她也没离校,到她的寝室去躲躲是最合适的了。
郭颖迅速换上出门的衣服,离开了这个可怕的地方。在走廊上,她望着楼梯口犹豫了一下,那个可怕的女人刚才就站在那里,而现在那个地方的空荡也让人心存疑虑。但是,她必须得下楼,她咬牙走过去,同时大声咳嗽。
通往二楼的楼梯转弯处,用于楼梯采光的窗户大开着。郭颖知道,进入这幢女生宿舍的男生都是从这里爬进来的。这在女生中已是公开的秘密。这种情人约会的方式有点儿哥特式小说的味道,神秘而浪漫。但是,郭颖此刻看着这洞开的窗口,感到的却是恐惧。
郭颖心惊胆战地下到二楼。她首先在墙上摸到廊灯的开关,开灯后,长长的走廊出现在她眼前。她走到了209室门口,轻轻敲门,同时低声叫道:“柳莎,柳莎。”
楼内异常寂静,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也有点心悸。室内没有动静,难道柳莎也离校了吗?她再次敲门,叫唤。谢天谢地,柳莎应答了。
柳莎开门时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背心,显然是被她从熟睡中吵醒了。郭颖先是抱歉,接着给她讲了刚才发生在三楼的恐怖事件。 “今晚只能在你这里挤挤了,”郭颖说,“太可怕了,不可思议。”
“可是,我睡眠不好,一有人打搅就睡不着。”柳莎显得有点不情愿接纳她,这出乎郭颖的意料。
郭颖望了一眼已离校的同学留下的另外几张空铺说:“我在这空床上睡一会儿,并不和你挤在一块儿。”
柳莎不便拒绝,看着郭颖上了她对面的空铺,便问道:“路波怎么也搬到你们寝室来了?”“只是暑假里来凑凑热闹。”郭颖半靠在床头说,“你不知道,自从卓然死后,人少了住在寝室里有点害怕的。”
“今晚她俩到哪里去了?”柳莎不经意地问道。
郭颖迟疑了一下,决定替谢晓婷和路波保守秘密,便编造说:“她俩到谢晓婷的一个亲戚家去了,说好了要住一夜的。”
“你一个人住在那里害怕,怎么不让男朋友来陪陪?”柳莎的话并不像开玩笑。
郭颖发誓说没有男友,并且反击道:“我哪像你呀,男生没话找话地也要围着你转。”柳莎是班上公认的乖妹妹,身材苗条,瓜子脸,说话时大眼睛忽闪忽闪地让人着迷。当然,从男生的角度看来,她美中不足的是胸部较平坦。据说有男生私下称她的胸部是飞机场。上帝真是不让人完美,柳莎要是没这点不足,就算得上是学院的第一美女了。
“别说咱班上的男生了。”柳莎说,“狗屎!谁要找他们做男朋友呀,真倒了八辈子的霉。别说了,睡觉吧。”
柳莎伸手关了灯,室内陷入黑暗。她对男生的评价让郭颖稍感吃惊,因为平时看见柳莎和男生在一起,还是有说有笑的,并不觉得她有什么反感。
郭颖和衣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我还是害怕!”黑暗中她对着柳莎的方向说道。
“唉,”柳莎叹了口气说,“你们三楼上很邪气的,一会儿是鬼影,一会儿又是死人的发夹,都被你们寝室里的人遇见了。听老教授们讲,二十多年前的文革中,是有个女生死在防空洞里,多年后才发现她的骨头和发夹,但是,那发夹怎么会现在还窜来窜去呢?真是吓人!”
“你是说,那发夹真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吗?”郭颖的声音在暗黑中发颤。她突然想到,那个女鬼是不是想来找回发夹呢?
“这,谁也说不清楚。快睡吧。”柳莎困倦地说道。漆黑之中,远远近近没有一点儿声息。
45
时间和时间的流逝是两个概念。因为除了流逝,
时间还有凝固的时候,还有重合的时候。有时,相隔数年的两个夜晚会惊人地相似,我在记述十四年前发生在医学院里的故事时,就常常为这一发现而震惊。当然,这缘于我被迫卷入了精神病院的离奇事件中。又是一个夜晚,暗黑和所有的夜晚是重合的,暗黑掩藏的东西永远让人心悸。我听见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老式的木地板在震动。零点三刻,去探看黑屋子的时候到了。
小翟护士轻轻地推门进来,看了一眼正处于待命状态的我和张江,悄声说道:“走吧,董枫在楼上的女病区等你们呢。不过脚步得很轻很轻,进入病区后最好不要说话,因为值班医生刚睡下不久,不能惊动了他们。”
其实,小翟的担心有点多余,因为此刻正下着暴雨,加上整座精神病院里林木茂盛,在暴雨的袭击下就像是一个大音箱,四周都轰轰地响着。我想,我们就算不小心弄出点什么声音,也会被这雨声淹没的。
小翟带我和张江上了二楼。和底楼男病区的格局一样,右边是一道走廊,那里面分布着医生和护士的值班室。此刻,廊灯已经熄掉,看不见走廊的深度。左边,在一块凹进去的地方,有一道小铁门,那里面才是广阔的病区。董枫正站在小铁门前接我们。暗黑中看不清她的脸,从白色护士衫显出的高挑的影子看,知道是她。
小翟留在门口察看动静,董枫带我们跨进了小铁门。她没忘立即将门关上,这是医护人员的规则,否则精神病人跑了出去,有时会闹出人命来的。严永桥就是偷跑出去后被车撞死的。进门后是“丁”字形的走廊,各处都熄了灯,病人都睡了,我知道这种寂静全靠药物的作用。否则,这些狂躁的、抑郁的、歇斯底里的女病人,会和这楼外的暴雨一样不安静。
董枫带我们进入了左边那条走廊。不知是由于楼道太黑还是由于她心存恐惧,她的脚步移动得极慢极慢。这可以理解,就在不久前,也是雷雨之夜,走廊尽头那间无人的黑屋子里,一个在烛光中梳头的女人让董枫吓掉了魂。今夜,我们会看见什么呢?
张江越过董枫走到了前面,我想他是要给董枫提供一种保护感,这个在望远镜里爱上董枫的男孩终于找到了用武之地。
突然,不知从哪间病房里传出说话声,是一种没有音调起伏的苍老的声音。我听到的一句是:“这东西有毒,你要害死我……”我感到头皮发麻。董枫回转身拉了我一把,意思是别停下,这是病人在自言自语,常见的事。
我们摸索着来到了走廊尽头,在这间已三年未住过人的病房门前站住。门旁边有一扇窗户,没挂窗帘,但此刻内外皆是暗黑,什么也看不见。董枫将一个冰凉的小东西塞进我的手里,是开门的钥匙。在这里,病房门都是没有锁的,因为要是病人在里面反锁门后出了事,很麻烦的。这间房由于长期空着,才配了一把老式的挂锁。我在暗黑中摸到这锁,试了好几下才把钥匙插进锁孔。我听见身后的董枫发出急促的呼吸声,这使我的手有点抖动。侧面看去,张江正迫不及待地将脸贴在玻璃窗上往里看,我担心他会看见什么而发出叫声来。
锁开了,在这一瞬间我想到了推门时会不会有沉甸甸的感觉。三年前,住在这里的女病人单玲就吊死在门后,据说推门时只能推个半开,因为一具已僵冷的尸体堵在门后。
听见开锁的声音,张江挤了过来,伸手便推开了门。今夜幸好有这个牛高马大的小伙子,我感到心里踏实了一些。
走进屋内,一片漆黑,有一股潮湿的霉味。后墙的窗户有一些微弱的天光,哗哗作响的夜雨正封堵在窗外。
我低声对张江说:“电筒。”一柱强光打了出来,在已经斑驳的墙上投下一道光圈,一只张牙舞爪的大蜘蛛迅速地跑出光圈,进入黑暗之中。我从张江手中抢过电筒,向屋角照过去。屋角像仓库似的堆满杂物,装过药品的纸箱、废弃的输液架等等。我用电筒顺着墙依次照过去,在另一堵墙边放着一个铁架床,床上什么东西也没铺,光光的铁架床像一副担架。离床不远有一个黑色的老式沙发,不少地方的皮革已经爆裂,显然是作为一件废物被遗弃在这里的。
突然,沙发上一团黑糊糊的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伸手抓起它,当手心感觉出这是一团人的头发时,我像抓到了蛇一样将它扔回了沙发上,同时发出了一声不能控制的叫声。张江和董枫都围了过来,在抖动的手电光中,那团毛茸茸的东西仿佛在挣扎颤动。
“这是一副假发。”董枫长出了一口气后说道。
“假发,哪来的?”我余悸未消地问。
董枫也怔了一下,慢慢地回忆着说:“我想起来了,这是单玲用的假发。单玲,就是三年前死在这里的女病人。严重的抑郁症使她的头发掉了很多,她又爱照镜子,有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就哭。后来,吴医生给她买来了这套假发,很漂亮的披肩长发呢。”董枫顿了一下又纳闷地自语道,“不过,这假发怎么会还扔在这里呢?”
张江弓下身,细瞧了那头发后又把它提起来,让它从手中垂下,那景象,仿佛是提着一颗人头。我忙叫张江放下它,理由是那一定很脏的。三年时间了,发间定是积满了灰尘。没想到这话提醒了张江,他用手摸了一下那头发惊奇地说:“怎么没有灰尘呢?”
我用手摸了一下,手上果然是干干净净的。我又用手摸了一下那张废弃的黑沙发,同样也没有灰尘。我感到心在咚咚地跳。我将电筒向室内另外的地方照去,在铁架床上,屋角的杂物上,都积着厚厚的灰尘。这说明什么呢?有人常坐在这废沙发上,并且用手梳理着这套假发?我不敢往下想了。我手中的手电光在抖动,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才行。
46
自从进入精神病院以后,
我常常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住在吴医生为我慷慨提供的这间小屋里,听着值班医生或护士“咚咚”的脚步声从走廊上传来,漆黑中我感到自己正身陷迷宫。
关于严永桥的事仍然找不到可以破解的线索。现在清晰的方面仅仅是,这个撞进我家来的不速之客确是这里的病人,并且已经死去一个多月了。死而复生的设想显然不能成立,但他在死后又出现在我家里也是事实。看得出来,吴医生对此事也是极关注的,他将自己的小屋子让给我住,正是想让我在这里找到什么线索。
另外,黑屋子里的新发现又增加了我住在这里的恐惧。晚上一闭眼,便看见那套长长的假发,一个面目不清的女人正坐在那张破烂的黑沙发上,她用手梳理着假发,然后戴在头上,并且点燃蜡烛,对着小镜子打扮起来。这是董枫在前些时候值夜班时撞见的景象,我相信这是事实,而绝非像吴医生推断的,是雷雨之夜董枫所产生的幻觉。因为,那长期锁着的黑屋子里确实有人出没,不然在积满灰尘的屋里,那张破沙发和放在沙发上的假发不会干干净净。
只是,经常光顾黑屋子的人是谁?她是怎么进去的?这屋只有一把钥匙,由董枫保管着,平时,它都被董枫锁在值班室的抽屉里,没人能够拿到。
我发现自己在一个危险的境地里越陷越深。本来,我在家里的写作是很正常的,我正在把郭颖告诉我的她在医学院读书时的恐怖经历写成小说,没想到,这个似人似鬼的严永桥出现了,董枫在黑屋子的遭遇也是他最先讲给我的。我现在对我的上一部恐怖小说《死者的眼睛》里的一些叙述有点后悔,至少我不该在那本书中披露董枫是精神病院护士这个真实身份。因为严永桥在这里住院期间,正是读了我的那本书才发现了董枫的。这个妄想狂甚至将董枫想像成了他的妻子。
星期天,我仍然呆在医院里。在这个巨大的谜团没解开之前,我想到回家去住就有点畏惧。我怕那个已死去的严永桥再来敲门。并且,我相信这幽灵仍在我已离去的家里出没。因为,我有天晚上试探性地往家里打电话时,居然有人拿起话筒来“喂”了一声。我立即让张江去我家察看了一番,虽然家里无人,门锁完好,病但门口却出现过一把黑雨伞。
下午,整座精神病院里安静得像公园,蝉子在林木深处嘶叫着,令人昏昏欲睡。这个夏季单调而神秘。住院楼前的阶梯上,时而有白衣护士轻盈地飘过。而更多的时候,这阶梯像山中的荒芜之地,只有树阴和阳光在上面印出斑驳的黑白图案。
我无聊地在院中逛了一圈,回到小屋正准备睡一会儿午觉,吴医生来电话了,他说星期天都休息,没人陪我,叫我去他家里玩。
我来了兴趣,因为自从结识吴医生以来,我还从没去过他家里呢。医院宿舍与医院仅一墙之隔。据说吴医生住着很宽敞的房子,这一是因为他的主任医生的级别,二是因为他迟早会结婚的,虽说现在还是单身一人,但毕竟已三十四岁了,成家是近在眼前的事。
吴医生住在底楼,窗前围着一小片绿地,种满了花草。我想他是喜欢花草才选择底楼住房的。
进了门,吴医生穿着一件宽大的睡衣迎接我,这使他的中等个子更显粗壮,露在衣袖外的手臂上,凸起的肌肉像铁一样硬。我无端地感到他此时有点像日本人,硬朗、有力,而请我坐的手势又透出严谨的礼节。
“怎么样?”他搓着手问我,显露出他内心的不安。我知道他是希望我对严永桥事件有新的发现。其实,住进医院里好几个日夜了,除了严永桥隔壁病房那个叫龙大兴的病人给我提供过一些情况外,对严永桥来找我是否是死而复生,我仍然是毫无头绪。
“这是个很凶险的家伙,死后也不老实。”吴医生眼神迷茫地说,“从科学的角度讲,我们都不会相信他死后还能出现。但是,你是个精神健康的人,他出现在你家里,我相信这不是你的幻觉,因此,只有抓住他,我们才能解开这个谜。”吴医生将眼神从空中收了回来,盯住我又问,“如果再次遇到,你一定能认出他来吧?”
我说这不是问题。严永桥,这个撞进我家的不速之客,1.8米左右的大个头,宽额大脸,两道眉毛像粗黑的毛虫,我相信再见到他,即使在夜里我也能一眼辨认出来。
吴医生要我继续留意,尤其是夜里,到医院各处走走,如果严永桥真的还存在,他也许会在医院里再次出现的。如果发现了,吴医生叫我立即通知他,或者立即叫在场的其他医生,他们有办法制服他的。
我感到重任在身。当然,这件事对我自己也很重要,不然,我怎么能呆在家里安心写作呢。
我点燃了一支烟。看见我的眼睛在寻找烟灰缸,吴医生便从厨房里拿来一个瓷碟代用。他抱歉地说,他已开始戒烟,没准备烟灰缸。看得出来,他是个生活严谨而且有意志力的人。
我参观了他的书房,除了大量的医学书籍外,竟还有一大柜文学书籍,世界上重要作家的作品都有一些。他说,人在年轻的时候,都喜欢过文学的。当然,我和他当初一见如故,也正是因为他早年的这一爱好,使我们说话投机。
书房里真正使我吃惊的东西,是紧靠书柜的一个收藏柜,精致的玻璃门后面,放着各种各样的刀具:短刀、匕首、马刀、藏刀、瑞士军刀等等。这些东西作为收藏品,看一眼也让人觉得身上发冷。
吴医生笑呵呵地说:“还不错吧?”他对拥有这些东西很得意,我真不知道他的这一爱好又是怎么来的。
一个精神病医生的书房里满藏刀具,这使我感到新鲜而刺激。当天夜里,我做梦听见了这些刀具的碰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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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0-23 19:1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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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生活中,
如果你感到身边熟悉的人卷入了某些神秘而恐怖的事件,而彼此还得心照不宣地相处,那感觉真是让人提心吊胆。进入医院不久,我对吴医生便有了这种感觉。
尽管一切是由我在家里遭遇严永桥这个鬼影似的人物引起的,并且吴医生对查出这个事件的真相和我一样心切,但是,他在家里收藏各种刀具的癖好,还是让我本能地嗅到了一股杀气。另外,医院黑屋子的钥匙平时放在值班室董枫的抽屉里,而要取得这钥匙,吴医生应该有充分的条件。
当然,错误的猜测会伤害朋友的。因此,我和董枫都不敢轻易对吴医生谈起在黑屋子的发现:满是灰尘的屋子里,一张黑沙发和放在沙发上的假发干干净净。我们不便向他询问,谁常进入这屋子?因为,假发正是吴医生为那个患抑郁症的女孩买的。如今,人去楼空,只有对此有感情的人才会光顾这里。否则,谁会进入这间死了人又长期空着的黑屋子呢?
一切只得靠冷静的观察。我叫董枫在把黑屋子的钥匙放进抽屉时,在上面小心地放一丝头发。这样,可以判断出有没有人拿这钥匙去用过。
同时,为了查明这把惟一的钥匙是否已经被复制过了,我们还在黑屋子的门与门框靠近地面的地方,悄悄贴上了一条很小的纸条。这样,如果有人用复制的钥匙开门,纸条便会破裂,它会证实,有人进过屋了。黑屋子里的女式假发放在黑沙发上的位置我们也作了精确的记号,只要有人动过,就不可能回复和原来一模一样的位置。这些,都是张江的提议,别看他个子高大,心却是挺细的。
三天过去了,没有任何动静,从董枫抽屉里的钥匙到黑屋子门框下端那粘着的小纸条,一切都纹丝不动。董枫讲,只有昨天夜里险些发现什么。当时,她在走廊上听见黑屋子里似乎有人的低语声,她便摸黑走到那门口,将耳朵贴在门上往里听,叽叽咕咕的,确实有人在说话,但一句也听不清楚。这时,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一个人影向她走来,她突然感到一种身陷绝境的恐惧,直到来人轻轻地叫了一声“董姐”,她才喘出一口气来。原来是同值夜班的小翟来找她了。她附在小翟的耳边,叫她听这叽叽咕咕的说话声。小翟贴着黑屋子的门听了一会儿,轻声对她说,可能是隔壁病房的声音吧。这一提醒才让董枫醒悟过来。在黑屋子的隔壁病房,住着一个患有受害妄想的老太婆,一到夜里,她就在暗黑中自言自语,说是她的儿媳要勒死她的儿子,并且还经常拿着一根细绳,要在她睡着后来害死她。此刻,正是这个老太婆在唠叨。董枫和小翟推开了隔壁病房的门,证实了这个判断。董枫后来对我说,那黑屋子已经搞得她神经过敏了。
这几天,我显得有些无所事事。一团乱麻之中,束手无策的焦急让人心神不定。每天早晨,我照例跟随吴医生等一大串医生护士去病区查房,我们着清一色的白大褂从进入病区的小铁门鱼贯而入。在男病区,我每次都会走进严永桥生前住过的病房看上几眼,一直没有新病人入院,这间病房一直空着,但打扫得很干净。病床上铺着白被单,随时准备接纳新的病人。有一次,我正站在这病房中发愣,吴医生跟了进来,他拍了一下我的肩头说:“走吧,那死鬼不会出现在这里的。”他用了“死鬼”这个词,让我感到一丝寒意。
进入女病区查房时,我会装作无意地走到走廊尽头,从那间黑屋子的窗户往里瞟上几眼,里面和我夜里去查看时见到的一样,尽管是大白天,那里面仍是光线阴暗。我看见那副假发在黑沙发上蓬松地堆着,我总要由此想像着那个早已死去的女病人。我怀疑吴医生是否曾经爱上过这个患抑郁症的女孩,因为,吴医生对她的种种关照似乎超出了医生的职责。
夜里,入睡之前我总要到住院楼外走一走。这一是因为夏季闷热,到院里吹吹凉风感到清爽;二是因为吴医生说过,严永桥可能在夜里出现。想到这句话我感到不可思议,这等于表明,吴医生也不得不相信可能有鬼魂出现了。这鬼既然会登门拜访我,也就有可能溜回医院来看看。荒唐之极,但是他出现过。
我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抽烟。住院楼的各个窗口都熄了灯,病人已入睡了。远远地,董枫从楼口的石阶上走下来,我想她是到院中找我来了。我走到路灯照着的亮处,向她招招手。
我们在石凳上坐下。董枫说:“我们的想法错了。吴医生不会进入黑屋子去的。我相信抽屉里的钥匙不会有人动了,黑屋子门缝上贴的纸条也不会被弄破。真的,我们的想法太简单了。”
我想董枫一定新发现了什么重要的线索,然而没有,是她这几天的反复琢磨否定了吴医生进黑屋子的设想。首先,她承认吴医生对死在黑屋子里的那个叫单玲的病人确实很特别,他对她的特殊关照,比如说捐款啦,把自己家里的电视机搬到病房给单玲调剂情绪啦,以及给开始脱发的她买假发啦,等等,确实超出了一个医生的职责范围。但是,如果在一个患病的女孩身上,确实有什么东西触发了一个男医生强烈的爱怜之意,那这个医生给她以特殊的关照也在情理之中。问题是,这个女孩死后,吴医生还会常进这个屋子里去抚弄那假发吗?并且,董枫在雷雨之夜看见的是一个女人在黑屋子里梳头,那会是吴医生装扮的吗?这已经不能用怀念来解释。如果有人这样做,只能是神经病!吴医生作为精神健康的精神病医生,绝不可能干如此荒唐的事。
董枫的分析让我信服,但是,有人进入过黑屋子,那是谁呢?
董枫往院中暗黑的林木深处扫了一眼,轻声说道:“不用开门就能进入那屋子,只有影子才能做到,这只能是单玲自己了。她一定是留恋这间病房,所以常常飘回来坐坐……”我感到背上发冷。如果不是我自己遭遇了鬼魂似的人物,我会不假思索就否定董枫的这种想法,但是现在,我真的难以判断了,尽管理性仍在我心里呼叫着:不可能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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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自己无缘无故地陷入了一个不可理喻的境地,
这就是,死去的人物正一个接一个地跳出来,先是拿着黑雨伞的严永桥,接着是死在黑屋子里的女病人单玲,她竟然在黑屋子里重现梳头的一幕。如果这一切找不出谜底,我担心自己的神经能承受多久。
人最重要的是生命,而比生命更重要的,是大脑中枢的正常运转。如果这个神经中枢出了问题,人的躯壳会一下子变得荒诞和毫无意义。
我难以入眠。我怎么会住在吴医生上夜班时休息的这间小屋里呢?生活中会发生什么事件真是不可预测。我翻身下床,在屋内像困兽似的走了两圈,然后在一个小书柜前停下。我想像着吴医生住在这里的情景:夜里最后一次查房之后,他会从这柜里随便取出一本书,然后半躺在床头上看起来,直到睡意袭来,他才会把书扔在地板上,躺平身体后睡去。
我从书柜顶层抽出一本书来,书名叫《脑解剖学》,我翻了一下,那些集成电路般的脑解剖图案让我头晕。我放回架上,又取下另外一本,硬精装的封面,书名叫《精神障碍的心理疗法》,我无聊地翻了翻,突然,一张夹在书中的照片让我吃惊。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大约十八九岁,黑发像瀑布一样越过左肩垂在胸前。她瓜子脸型,一双丹凤眼充盈着天然的妩媚。她的身后有一些树,但看不出具体的地点特征。
她是谁?吴医生的女友?不,我很快便猜出来了,这就是单玲,那个三年前死在黑屋子里的女病人,因为我听小翟护士讲过,那女孩有一双很迷人的丹凤眼。看来,吴医生真的是喜欢上这个女孩了。
我迅速想起了女病区走廊尽头的那间病房,现在早已是长期锁着的黑屋子了。三年前,这女孩就吊死在门后,全身僵硬,舌头也掉出来了。
我不敢再看这照片一眼。慌乱地合上这本书后,我便跑出这小屋,沿途踩得地板咚咚直响。我到了楼上的女病区,将正在值夜班的董枫叫了出来。我要她来看看这张照片。
回到小屋,正是夜里12点40分。董枫仔细地端详着照片,然后肯定地对我说:“这不是单玲。只是眼睛很像,都是丹凤眼,但单玲的脸型是圆的,不是瓜子脸型。”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仿佛三魂七魄又回到了身体里。说实话,单玲死得太恐怖了,看到她生前的照片会让人做噩梦的。我还要在这小屋里住一些日子,如果书柜里就藏着她的照片,我发誓我只有回到自己家里去,尽管在事情没弄清楚前,回家有再次遭遇拿黑雨伞的不速之客的危险。
那么,这照片上的女孩是谁呢?“一定是吴医生的女朋友吧。”我说,“他也该考虑婚姻大事了。”“怎么从没听说过呢?”董枫疑惑地说,“并且,吴医生宣称,他是要过独身生活的。”我笑董枫的天真,说:“这种话不要信,很多人都说过这种话,可没过几天,那人就结婚了。对此你丝毫不用吃惊。”“不,吴医生是真这么考虑的。”董枫说,“你不知道,小翟护士以前就喜欢过他。开始我还不理解,因为小翟二十一岁,吴医生三十四岁,年龄差距大了些。可后来发现小翟看吴医生的眼神,又痴情又幸福的样子,我承认爱情是不受年龄限制的。很长一段时间,小翟每天主动替他去食堂打饭,下班后,换上鲜艳的裙衫呆在值班室跟他无话找话说。但是,吴医生像没有感觉似的,气得小翟背后偷偷掉泪。
“终于有一天,小翟对我说,她约了吴医生出去喝咖啡,叫我也一同去。我说,‘我就不去了,何必让我在场当灯泡呢?’小翟便急了,她说,董姐你一定要去,我说今天是我的生日,董姐也要来,这样他才同意来的。’“这天晚上,小翟打扮得女人味十足,走在街上也让不少男士频频回头。说实话,我也是第一次看见小翟这么漂亮,这么可爱和温柔。我们一起喝咖啡,品精美的糕点,还要了一些葡萄酒。我们举杯共祝小翟生日快乐。吴医生始终很礼貌,但小翟肯定没找到感觉。
“我决定助小翟一臂之力。便故意对吴医生说,应该考虑谈女朋友了。吴医生却冷静地说,不会考虑这个问题。我说,你准备一直独身吗?他即刻点头承认。
“这晚回来后,小翟哭了很久,后来又笑了,让我感到有点害怕。后来小翟说,一切都是命定。过了很久,她才慢慢断了这心思。
“所以我敢断言,这照片上的女孩,绝不可能是吴医生的女友。”董枫又拿起那张照片看了一下说,“她是谁呢?吴医生将她的照片夹在书里,显然又是挺思念她的。”
我说:“单玲住院期间,吴医生对她的关照,显然超出了医生的职责,这证明吴医生对女孩还是能产生感情的。不是说吴医生将上吊的她从绳索上解下来时眼里泪水盈盈吗?所以我认为,这只能是单玲的照片,因为照片和人有时会有差异的。”
董枫仍然坚定地否定了我的判断。“绝对不是她。单玲住院那样久,我太熟悉了。”董枫比划着说,“脸型完全不同。”
将那张神秘的照片连同那本书重新放回书柜后,为了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我便半开玩笑地对董枫说:“不过,你也该考虑一下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董枫略微有点不好意思,说:“还没合适的人呢。”
我说:“张江不是挺喜欢你吗?想想看,从望远镜里迷上对面阳台上的一个陌生女人,从此神魂颠倒,够痴情的了。”
董枫低下头说:“他才二十岁,小我六岁,做弟弟还差不多,倒是挺乖的。”然后又突然来了精神,望着我说:“他正在给我完成一个任务呢,这就是一定要查清楚他遇见的那个老太婆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想起了那件奇怪的事:张江捡起董枫从晾衣架上掉下的裙子送上楼去时,推开门,屋内的暗夜中却坐着一个老太婆!
我感到我的周围满藏凶兆
lixiaoxiao521
发表于 2004-10-23 19:14:36
49
人类建造房子原本是出于安全的需要。除了遮风挡雨之外,
防止外来的袭击应该也是它的功能之一。但是,这房子一旦出了什么与死人有关的事,它一下子会变得极不安全,它的房顶啦、门啦、窗啦,总之每一个部分都变得让人生疑,甚至屋角的气味和从门缝中吹进来的风都让人直打冷颤。
住在精神病院的那段日子里,我遥想我的住宅就是这种感觉。尤其是我知道那个撞进我家的不速之客是一个已死于车祸的精神病人后,如果事情没弄清楚,我几乎是不敢再回家门了。当然,我最惦念的是放在写字台上的那一叠稿纸,那里面记录了郭颖给我讲述的十四年前发生在医学院里的故事。现在,我不得不中断了。
写作中断让人产生疑问,而疑问让人清醒。我突然感到,即使没有那个拿着黑雨伞的家伙来打扰我的写作,我仍然没法结束那个十四年前的故事,因为,我确实不知道事情的结局。
关于医学院后山出现的怪事,女生宿舍的惊恐,发夹,卓然的精神分裂直至死亡,以及郭颖在走廊上遭遇的影子等等,谜底至今仍深藏不露,不然,郭颖也不会在出国前用一个晚上的时间,向我讲述她在大学时的恐怖经历了。
写作的职业习惯让我抓住了这个故事,然而,当这个鬼魂似的人物让我中断写作以后,我下意识地感到我的写作与现实似乎有什么联系,或者说,十四年前发生在医学院的恐怖事件是否像藤蔓一样正在爬进我身旁的这座精神病院之中。
这种莫名其妙的揣想纠缠着我。夜里,在住院楼外的林阴中散步时,花木的清香中也仿佛夹杂着某种药味,我觉得继续走下去就会被气味熏倒。回到楼内,关上房门,走廊上的木地板又将深夜的脚步声夸张得很厉害,“咚咚咚”,仿佛医生或护士随时都在紧张地跑来跑去。
夜半时分,我让室内的台灯一直开着,这让我睡在床上踏实一些。门后挂着一件白大褂,这是我白天在病区明察暗访时的伪装。当然,只有吴医生、董枫和小翟知道我的身份,其余的医生护士只是把我看成一个无所用心的实习医生。
在这里呆了一周了,我相信那个已死去的严永桥不会再在这里出现,相反,他拎着黑雨伞再度敲响我的家门倒有可能。我无端地又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没人接。自从我到这里的当天晚上随手给家里打电话,有人拿起话筒“喂”了一声后,我就不能控制地一到夜里便拨几次电话回家,当然再也没出现过有人接听的情况。我清楚地记得自己是门窗紧锁后离开独居的住宅的,如果有人听电话那只能是鬼。
天亮之前,我突然产生了一个重要的想法,那就是把十四年前发生在医学院的怪事搞清楚,或许对解决眼前的恐怖事件有什么帮助。
第二天上午,阳光明亮,我在医院门口的磁卡电话亭拨通了郭颖的电话,在听到她声音的那一瞬,我有种魔幻的感觉:我在与地球的另一面通话,美国休斯顿大学,她深夜的寝室,她说她正准备睡觉。我突然有点嫉恨起她的舒适来,将一个没有结局的恐怖故事丢给我之后,她倒无牵无挂地远走高飞了。我追问谜底,关于卓然的死,关于发夹,关于她自己的恐怖经历。她说她确实不知道,她要我别再提这件事,不然她睡下后会做噩梦的。她提醒我,可以到医学院找找何教授,如果这些事后来有什么结果,他可能知道。
我想到了郭颖讲过的十四年前的情景,深夜的后山上,何教授孤坐在凉亭里,他在怀念他二十年前的恋人——那个开始叫卢萍后来在文革中又改名叫卢红的女生,那个温暖的生命后来变为了防空洞里的白骨,她的发夹和白骨遗留在一起,其传说在若干年后的后山上飘荡。还有,卓然精神分裂后,他去看望过她,作为心理学教授,对其中奥秘他或许会有些洞察。当天下午,我便乘车去医学院。在精神病院大门外我举手招呼出租车时,那车犹豫了一下才停下来。开车的是一个胖胖的小伙子,他的目光对我有点审视的意味,我想一定是我背后这座精神病医院的大门让他对我有点狐疑。医学院在这个城市的东边,足足有四十多分钟的车程。我在车上慢慢盘算着,十四年前的何教授到今天应该快七十岁了,一定已退休在家。
上车时我说了句“到医学院”,此后我便一言不发地想心事。开车的小伙子没话找话地说:“现在社会竞争很激烈,精神病院的病人不少吧?”
“其实,精神病与社会竞争没多大关系。”我侧脸对他说,“主要还是基因的问题。”这个观点我是从吴医生那里听来的。他举例说,遇到同样一个挫折或打击,有的人坦然处之,有的人精神分裂,这是因为每人的基因排列不同。吴医生认为,如果哪一天,科学能够准确地纠正排列有误的基因组合,那么精神病就都能治好了。他认为科学能走到那一步,当然过程还会很漫长。
开车的小伙子似懂非懂地点头,看我的眼光也变得敬畏起来,他一定认为我是一个有学问的医生了,我心里想笑。
在医学院大门下了车,我便向门卫打听教师宿舍,他对我说,穿过整个学院,从后门出去便是。
学院里已经放了暑假,蝉在繁盛的林间嘶叫出空荡的安静。有一片林木升在半空,我知道那便是后山了。我不自觉地向它走近,我没有看见山下防空洞的进出口,也许这历史的遗迹已被树叶草丛完全封闭了。我拾级而上,看见了有暗红色柱子的凉亭,一个戴眼镜的女生坐在那里看书。时间如水,我想起了十四年前发生在这里的离奇事件。我穿过树林,走上了一片斜坡,草丛在脚下磕磕绊绊的,有一瞬间,我甚至担心脚下会踢出一个发夹来。
后山背面是一道破败的围墙,围墙那边便是建工学院。我第一次发现,两所学院是在这里接壤的。站在山顶,我望见建工学院的操场上有人踢球。
50
门铃响后,
一个瘦高个的老头给我开了门,他就是何教授。回忆了好一阵子,他才记起郭颖这个学生。“许多年不见了,一届一届的学生,都远走高飞了。”他有点感慨地说,“郭颖挺聪明的,是个做学问的人。几年前她来看望过我,说是要出国读博士去了,可那天我正在作一个学术报告,我们只在会议厅门边说了几句话就分手了,唉,时间过得真快。”
何教授显然对郭颖委托我来看望他很高兴。他说他现在很清闲,六十八岁了,已退休在家,看看书,早晨还练太极拳。他问到郭颖在休斯顿的情况,我胡乱地搪塞了几句。从屋内的情况来看,何教授似乎仍是单身一人居住。我忘了问郭颖关于何教授的家庭情况了,此刻也不便冒昧多问。
墙上的一幅油画引起了我的注意,画上是深远的夜空,有孤寂的星星,金黄色的,又大又亮。夜空下是白雪覆盖的山岭。整个画面给人一种非现实的感觉,像是一个童话。突然,我发现画面上两重起伏的山岭很像女性的乳房,优美的曲线仿佛还跳荡着某种大胆和羞怯,覆盖的白雪像是润泽的肌肤,在星光下呈现出一派圣洁。
“是一个画家朋友送我的。”何教授说。
我脱口而出:“这是由你构思,他替你完成的画?”
何教授略感惊诧,答非所问地说:“都一样,都一样,挂在家里嘛,总要是自己喜欢的画才行。”
我作此判断,是因为在郭颖给我讲述的往事中,曾透露出何教授在“文革”时期的一段情感经历。三十多年前,他和他的一个女学生深深相爱,尽管突然爆发的文革使他们的交往有所中断,但已成为红卫兵头儿的这个女生,军衣下掩藏的仍是一颗女孩子的芳心。据说,她是在一场罕见的大雪之后被对立派组织逮捕的,并且被秘密关进了后山下面的防空洞,直至多年后成为一具白骨。
看到我非常欣赏这幅画,何教授像遇见知己似的,静坐在一旁抽起烟来,以便让我的感受在画中多停留一会儿。
我发现,这幅画是一个祭坛、一个秘密、一场刻骨铭心的生离死别。事情一定会是这样:那个叫卢萍的女生在大雪之夜与何教授在后山相会,在激情中她解开了自己的军棉大衣,第一次将雪白的胸脯袒露在星光下。他们都冻得发抖,但肌肤灼热,不远处还响着对立派组织攻占校园的枪声。他们都没想到,这个雪夜竟成了他们的永别。
我不便再问什么,默默地点燃一支烟,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有点沉重。坐在藤椅上的何教授已经双鬓斑白,这是另一种时间之雪落在他的发上。
“人老起来是很快的。”何教授叹息道,“你看郭颖这样的黄毛丫头,转眼已快是心理学博士了。”
我顺势说道:“可是,她对大二时发生的很多事,至今仍很困惑,读博士也解决不了这些悬疑。比如她同班同学卓然的精神分裂,她就根本找不到原因。”
“哦。”何教授仰起脸想了一会儿,仿佛要把十四年前的事情拉到眼前来。“那一年是出了不少怪事,”他说,“但我认为是一种集体癔症。卓然说戴了来历不明的发夹后头痛,同寝室的女生便接受了这种暗示,于是郭颖的头也痛起来。尤其是卓然死后,她生前睡过的床铺,她说过的梦话等等,都会对同伴的精神产生牵引作用。”何教授语调平静,仿佛在讲一个心理学的例证。
“可是,那发夹确实很奇怪的,一会儿出现在后山,一会儿又出现在女生浴室的门外,到最后竟彻底消失了。”我追问道,表示我对这一系列事件非常了解。
“我知道,你是指那件传闻。”何教授在烟灰缸里掐灭了烟头后说,“那一年我在省外的一所大学参加了一个课题研究,回来后听说学院在清扫防空洞时,发现了几具白骨,是十年前死于此地的红卫兵的遗骨。”何教授的声音颤抖了一下,“但当时没听说还有一个什么发夹,很多年以后,学院里有了这种传闻,这是没有根据的。”
“但那发夹确实出现了,卓然戴过,郭颖也看见过……”
何教授打断了我的话:“这就是集体癔症,在一种特别的氛围下,一个普通的发夹也可能让人发疯。后山上不是也连着出了不少怪事吗,我看都与此有关。有一次,我就在半夜的后山上看见了一个黑影,那黑影在树上蠕动,这要是被郭颖她们看见,又会成为恐怖事件了,我却不信什么邪,站在树下叫道,谁在上面,再不下来我叫警察了!结果那黑影溜下树来了,原来是大二的学生吴晓舟,郭颖的同班同学。他跳下来时还有一把刀子也掉在了地上。我厉声喝问他攀在树上干什么,还带着刀子。他一脸惊惶,结结巴巴地说是看了武侠小说,来这里体会体会。真是神经有毛病。后来听说他是已死去的女生卓然的恋人,我就理解他了。一定是相爱很深,神经受刺激后的一种反常行为。这没有什么,人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精神健康,只要没发展为经常的病态,偶然的异常还不能叫做病人。”
到底是心理学教授,对人的精神分析温和得多。而在精神病医生的眼中,至少有半数以上的人笼罩在精神疾患的阴影中。
“可是,卓然的精神分裂还是挺蹊跷的。”我说。
“是啊,不可理喻。”何教授叹了一口气,“如果仅仅是发夹的传闻,不至于产生那样严重的后果。据说她那段时间一晚上要冲几次澡,这显然又是强迫症的表现。她死前我去看过她,怪可怜的。我不了解她的家族史,有没有遗传方面的原因也不知道。唉,卓然要是活着,现在也该三十多岁了,也许已做了母亲……”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何教授突然难受得说不下去了,我想他也许是联想到了更早死去的卢萍。有人说过,少女之死是一根人类之纱的断掉。这根绝望的断纱从此无法接上,无法延续,从生物学上来说亦是对生命繁衍的毁灭。
51
自从去医学院见了何教授以后,
我心里既踏实又恐惧。踏实的是,十四年前的故事,至今未有谜底,那么,我中断写作也可以心安理得了;恐惧的是,既然发生在郭颖和卓然她们身上的恐怖经历可以永无解释,那么,我遭遇的不速之客和董枫遭遇的黑屋子人影,也许同样会无法破解。世界上不是一直就存有各种各样的谜团么?一个拿黑雨伞的幽灵来找过我,这个谜团不能破解对世界来说太微不足道了。前几天,吉医生就讲过,他也遇到过无法解释的事。说是他几年前参加山区的巡回医疗,有天晚上住在一个偏僻小镇的旅馆里,当地无电,守旅馆的老太婆给了他一截蜡烛。当晚热得无法入睡,他就凑着烛光看书一直到蜡烛燃完。当时已经是后半夜了,当他摸黑出去找老太婆再要一支蜡烛时,才发现老太婆不在了,并且整个小木楼就住了他一人。第二天,镇卫生站接待他的人说,那是一座早已废弃的旅馆,更不会有什么老太婆在那里值守的。吉医生说,这个无法解释的经历让他做了一年多的噩梦。
今天,噩梦会降临到我的头上么?我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压得床架吱吱地响。吴医生的这间小屋本是为他上夜班休息用的,所以除了那个小书柜有点住宅气息外,其余的用具包括这张小床都来自于病房用品,这让我夜夜心里别扭。
天气闷热得很,我却不敢开窗睡觉,因为我怕听见精神病人的叫声或哭声。尤其是在朦朦胧胧之际,突然被那些声
音惊醒时,心里要狂跳好一阵子。
看了看表,还不到夜里12点。我干脆起床到吴医生的办公室去聊聊天吧。他已开始上夜班了,也许正寂寞。我呢,既然放弃了在家的写作,那就在这里多深入一些吧,即使不能解开面临的疑团,也可积累一些写作素材。
走出小屋,尽管我轻手轻脚,走廊上的地板还是一踩就响。底楼值班室的门大开着,我瞥见吉医生正用手托着他瘦削的下巴假寐。我没惊动他,径直走到楼梯口上了二楼。护士值班室的门虚掩着,我听见董枫和小翟叽叽咕咕的说话声。吴医生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室内宽敞,两面临窗,这是主任医生的优势。
我说:“还是你这里凉爽,下面闷死了。”
吴医生正在翻看一本砖头厚的医学书籍,他把衣袖挽得很高,两只结实的小臂压在办公桌上,其有力的姿态很像一个外科医生。
他说:“你要觉得这里凉爽,白天就到这里来看书吧,总之我上夜班,白天这里都空着的。”
我走到窗边,有一枝很粗的树桠在窗口摇曳,风中带着湿气,我说要下雨了。这段时间老下夜雨,一下雨我便想那个叫严永桥的家伙会不会出现。这个提着黑雨伞的幽灵叫我既期待又害怕。吴医生拍了拍我的肩头说不用害怕,他也正等着那个家伙再次出现呢。他说:“小时候怕走夜路,有人教我一个方法,就是把自己想成一个贼,这样,再黑暗的地方走起来都不怕了。那么,你怕鬼的时候,就把自己想成是一个鬼,你也就什么都不怕了。这叫以毒攻毒,哈哈,世界就这样。”
吴医生教我的这个方法还真是有效。半夜时分,我离开他的办公室,穿过走廊,走下楼梯,尽管暗黑中空无一人,我却感到无所畏惧。
我进了小屋,将台灯调到最微弱的亮度,然后上床睡觉。大雨已下了好一阵子了,但由于我没开窗,室内还是显得闷热。朦朦胧胧中我听见雨点将窗户打得“啪啪”地响。翻了一个身,又听,那窗户上的声音好像有点异样,怎么个异样说不清楚,就是觉得有点不对头。
我翻身下床,走到窗边,撩开窗帘向外张望。外面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窗玻璃像镜子一样映出我淡淡的面影。我将鼻子贴在玻璃上,与我的面影重叠在一起。突然那面影的五官抽搐了一下,我这才注意到两条毛虫似的粗眉毛。天哪!这哪是我的面影呢,显然是另一张脸正贴在窗玻璃上向里张望!我惊叫一声向后跳开,那玻璃上的面影也一闪便消失了。
我由于退得太急,被椅子一绊跌倒在地上。那一瞬间,我记起了那个拎着黑雨伞的家伙,记起了他那山区家里挂在堂屋中的遗像,记起了离他家不远的山坡上那一丘葬着他骨灰的土坟。是他!严永桥,这个逃出精神病院后被撞死在高速公路上的幽灵。那一夜大雨滂沱,他的躯体被车轮碾压得血肉模糊……
我感到嘴唇发麻,血液往脑门直冲。我大叫着拉开房门冲到走廊上:“有人!我的窗外有人!”我当时忍了一下口,没敢说那人是严永桥,因为那样说别人会认为我犯了神经。
楼梯上一阵乱响,吴医生、董枫等医护人员也跑下楼来,我这才知道我刚才的呼叫有多大的声音。吉医生返身进值班室抓起一支手电筒,我们一群人便拥出了住院楼。
大雨打得我的眼睛都有点睁不开,全身很快湿透,我看见董枫的头发贴在了脸上。吴医生走在最前面,吉医生的手电筒已握在了他的手里,一道强光中有雨点横飞。
我们穿过花园,贴着墙根来到了我的窗外。电筒光在窗台外的地上一一搜索,一片水淋淋的青草,没有脚迹,也许是大雨的冲刷,也许那幽灵本来就留不下脚迹,谁知道?吴医生一直没问我一句话,看来只有他知道我遇见谁了。他说,我们到各处看看,手电光便引着我们向树丛中走去。这时,吉医生一个人已返身向住院楼跑去,并回头对我们说,他到病区看看,职业的警惕使他担心是否有病人跑了出来,但我心里知道,他的猜测错了。这时,一道闪电从树梢上划过,我看见董枫的脸色被惊吓得苍白。
回到住院楼时,我们全都成了落汤鸡。我心里感到抱歉,如果我不去窗口贴着玻璃张望就不会有这番折腾了。但我转念一想,如果我没发现那张脸,如果我继续蒙头睡去,那会是怎样的结果呢?很有可能,当我被惊醒时,那张脸已出现在我的床边……回到屋内,我大开着灯,没敢睡觉
lixiaoxiao521
发表于 2004-10-23 19:14:52
52
一夜的惊吓使我天亮时才沉沉睡去,
醒来时已是下午两点。夏日的阳光从窗帘缝中射进来,世界明晃晃的,似乎毫无秘密可言。而就在昨夜,严永桥的脸就贴在这窗玻璃上,这不可思议的事实使我快相信显灵之说了。
人的躯体是一种物质存在形式,除大部分是水以外,还有磷、铁、锌等各种各样的物质。这种组合被拆散化解之后会有另外的形态么?水被置于零度以下时变为固体的冰,若给它几百度的高温,它又变成气体升上高空的虚无。但是,它仍有还原为水的时候,当雨水在地上流淌,就是它的重新显形。
这番胡思乱想是从董枫的嘴里说出来的。我在医院的花园里看见她时,她正在一根铁丝上晒床单。她穿着一件被身体绷得紧紧的黑色T恤,下配牛仔短裤,是长腿女郎自信的一种打扮。平时看惯了她穿着护士衫的样子,此时我走出住院楼看见她的背影时,差点没认出她来。一床方格图案的床单在光影中微微荡漾,她踮起脚尖,举手去抚平床单上的一点皱折,这一瞬间所传达出的生活细节的温馨和她惊鸿一掠的优美曲线融合在一起,使我明白了张江为什么会在以前的阳台一瞥中便跌入情网。
奇怪的是,董枫为什么会在医院里洗床单呢?她说她已搬到医院的单身宿舍里来了。在外租住了两年的房子已经退掉,她说那是一间鬼屋,吓死人了。
我心里一惊,预感到发生了可怕的事情。我记起了那个拎黑雨伞的幽灵撞到我家时,曾说过董枫的楼上搬来一个新邻居,是个脖颈僵硬的女人,上楼下楼时老爱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都是对即将发生的恐怖事件的预言。难道这一切是真的吗?我记起了上次在董枫家里,深夜的寂静中突然有什么地方 “叭嗒”响了一声,找遍房间,包括卫生间,却又没发现什么异样。看来,那房子真是有什么问题。
董枫拍了拍晾着的床单,然后有气无力地在草地上坐下。她说:“事情比你想的还要可怕。如果只是严永桥的瞎说倒没什么,尽管我以前不相信找你的人真是严永桥,因为我相信人死后不可能再现。当然,我现在对这个确信有点动摇了。”
“但是,严永桥生前就是个精神病人,典型的妄想狂,所以他敢把自己想成是我的丈夫,其实他最多是在住院时看过我一眼而已。他的瞎说也没有根据,因为我的楼上并没有搬来过新邻居,也没有上下楼时一边走一边说胡话的女人,这些都是他的妄想,我并不害怕。还有你上次在我屋里听见的响动,第二天我就证实了,是架上的香皂盒跌落到浴缸后面了。所以这之前我仍安心地住在那里,我没想到真的有可怕的事发生。”董枫停了下来,显然那可怕的事让她现在还心存恐惧。她低下头,看着爬上她小腿的一只蚂蚁,那蚂蚁跑跑停停,因误入歧途而不知所措。她用手指将那蚂蚁掸回到草地上,然后继续说道—— “最先发现可怕征兆的应该是张江。你可能还记得,他说他第一次冒昧来找我时,推开门看见的是一个老太婆。当时是深夜,屋里又没开灯,张江只依稀看见老太婆的轮廓,听见她苍老的说话声。这件事你知道的,我们当时都把这件怪事解释为张江走错了门,尽管张江肯定说他没找错地方。
“这事让我狐疑了几天后,也就慢慢淡忘了。你知道,我上夜班时都是白天在家睡觉,最近,我睡得迷迷糊糊时好几次听见有絮絮叨叨的说话声,是老太婆的声音,苍老而干涩。我一惊便醒了,再听,屋里安安静静的。我想是错觉吧,于是又睡去。有一次睡得特别沉时,突然,老太婆的尖叫声把我惊醒了,醒来时,那尖叫的余音还在。我的心‘咚咚’直跳,额头上出了冷汗。我坐起来,靠在床头,室内无任何异样。有风从开着的窗口吹进来,将写字台上的几张纸吹到了地上。我将客厅和卫生间都察看了一遍,没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
“我重新想起张江的奇遇,难道,我这已经租住了两年的房子里,真有一个看不见的老太婆出没?我叫来了张江,这个学物理的大学生在我屋里反复查看,没有任何可疑的发现。他教给我一个方法,在睡觉时打开录音机,看能不能录下老太婆的声音,这样,听着录音带来研究,或许能发现破解的线索。我照此试了两次,结果是什么声音也没出现。
“正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张江终于将此事的真相查出来了。他告诉我说,他去找了房东,房东说,三年前,他七十二岁的母亲是死在这间房子里的。听说了我的遭遇后,房东表示,他亲自到这屋里来烧点香和冥钱,他母亲也许就不会再回来打扰了。
“这事的结果吓出我一身冷汗。当天我就搬到医院的单身宿舍来了。我在屋里给房东留了一张纸条,说明租房合约从今天起中断。这房东太不像话,租房时未向我讲明这房的实际情况。张江让我去向他索赔,但我觉得太麻烦,我只想离这房远远的,从此忘掉它的存在。”
董枫的讲述让我似信非信。不管怎样,这一切是真实地发生了,我也找不出合理的解释。看着她略显苍白的面容,我安慰她说:“你是学医的,还相信什么老太婆显灵?只是知道了那屋子的过去,住在里面确实心神不定。不管怎样,搬到医院宿舍来就好了。”
“不好,”董枫抬起头,注视着住院楼的窗户说,“我总觉得还会出什么事,我的预感准极了。你说,我是不是触犯了什么人,才老是看见死去的人?”
“还看见谁了?”我问。
“单玲!死在黑屋子里的单玲。”董枫说到这事声音就带着恐惧,“她坐在屋里,这样,这样梳头……”董枫用手比划出梳头的姿势。
“不可能是早已死去的单玲,”我脱口而出,“我一定会把发生在黑屋子的事搞清楚,包括昨天夜里出现在我的窗玻璃上的那张脸。”此刻,我虽然将话说得很坚决,但身上却感到一股寒意。世界上的任何事情,总应该有来由,有原因,而我和董枫,却莫名其妙地陷入似乎是幽灵的包围中,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住院楼的窗口,我发现有精神病人在向我们这里张望
53
这个夏天仿佛夜夜有雨。下午,
我看见董枫晾床单时还是万里无云的晴空,可刚一到黄昏,乌云就升起来了,到我临睡觉时,闷热中又嗅到雨腥味了。难道,今夜又将发生什么事情?过往的各种怪事,已使我对雨夜产生了本能的警觉和恐惧。
世界上有很多偶然的事物,它不论怎么奇怪,一闪而过也就罢了。但是,任何偶然的东西,如果反复出现,这就不得不让人纳闷。比如,你走在街头,看见一个臂上戴着黑纱的人走在你的前面,你不会觉得异样。接下来你一转弯,又遇见一个戴黑纱的人迎面走来,你仍然觉得没什么。你走进商场,在过道的拥挤中发现一只这样的手臂正紧靠着你,这时你可能有点不舒服了。于是你拐进商场的卫生间,里面惟一一个蹲着的人手臂上也有那东西,到这时你会大惊失色。这就是我惧怕雨夜的道理,任何偶然的东西反复出现足以让人神经崩溃。这一夜,听着雨打窗户的声音,我没敢再去贴着窗玻璃张望。闭上眼,却看见一把黑雨伞的金属伞尖上滴着水;我翻了一个身,想强迫自己睡着,却又仿佛看见董枫苍白的脸,在雷雨夜的闪电中,在黑屋子里梳头的女人正抬眼看着她……我翻身起床,刚想去书架上抽一本书来翻翻,但手到半空又缩了回来,因为我想起了某本书里夹着的那一张照片,一个瓜子脸、丹凤眼的女孩。吴医生收藏的这张照片使我联想到死在黑屋子里的女病人单玲,可董枫说长得不像,那么,这女孩是什么人呢?第二天醒来,又是耀眼的阳光。我穿上白大褂,先照例到病区转了一圈。人不能预测自己的经历,我将双手插在白大褂的衣袋里走在病区的时候,就为自己的处境感到有点奇怪。走到严永桥曾经住过的病房时,我推门望了一眼尚未住进新病人的空房,病床上的白被单铺得平平整整的,像一片雪原,床前有一把黑色的木椅,这种对比使室内像一幅木刻画。
我上了二楼,本想到女病区看看的,但突然对一个人去黑屋子感到有点畏惧,便一返身,向医生和护士的值班室方向走去。吴医生的主任办公室在走廊尽头,又宽敞又凉爽,他说过,他上夜班时,白天那里是空着的,我可以去那里坐坐。
推门而入,我在办公桌前的皮椅上坐下。墙上有很多病人家属送给吴医生的锦旗,这是医术高超的医生所具有的荣誉。桌上叠着几份病历,一定是吴医生昨夜上夜班时研究的病例。我没有翻看这些病历,因为我对精神疾患的新奇感已经没有了。各种各样的精神分裂、抑郁症、妄想狂等等,想到这些名词我就感到压抑。
当我将眼光从这些病历的封面上抬起来时,看见一个女人已经进了这间办公室。她进来时一定脚步很轻,以致我完全没有察觉。
“我找吴医生。”她一边说,一边大方地在办公桌对面的木椅上坐下。是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年轻女子,给人的感觉是时髦而性感。
“我叫傅小娅,大家都叫我小娅。”她眼光闪闪地对我说。看得出来,这是一个乐于与人交往并且一见面就可以掏心掏肺的人。“怎么,吴医生出去了?”
我告诉她吴医生上夜班,白天是在家里休息的。她问我贵姓,我说免贵姓余。她说,既然来了,我就给你讲讲吧,看得出来,你也是个有经验的医生了。
我没法阻止她,因为我不便说明自己的真实身份。此刻,我穿着白大褂坐在主任医生的办公室里,四十多岁的年龄再加上还算沉稳的神态,是可以取得病人信任的。
“他的病情更重了!唉,简直没办法。”她脱口而出,接着抱歉似的“哦”了一声,接着说,“我是说我的丈夫,吴医生知道的。他开始时是疑神疑鬼,每天睡觉前要将所有的门窗检查七八遍。门反锁上没有,他会‘吧嗒吧嗒’地在门后检查多次;窗户的插销插上没有,他要一个窗户一个窗户地看。只看还不行,还要用手摸摸、推推,好像这样才能证明窗户锁定了。临睡前又问我,门窗都关好了吗?我说你不是都检查过了。他说不行,还得再去看看。于是又起床,到各处重复检查一遍。”
我插话说:“这是强迫症,很多人都有的,程度不同而已。”说这话时,我为我少得可怜的医学常识刚好派上用场而高兴。当然,作此判断还来自于我的一个实际经验,因为我的一个朋友就有这种倾向,具体表现是每次出门后走出不远,总会突然想到,门锁好了吗?这疑问一旦发生,自己便完全不能肯定,非要走回去看了心里才踏实。“这没有什么,”我说,“轻微的强迫症还算不上已患了精神病。当然,如果觉得有必要,到医院来作作心理治疗就可以了。” “不,余医生,你不知道,”小娅说,“如果仅仅是反复检查门窗倒没什么,他现在是发展到连人都认不清了。我家有一个小保姆,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农村姑娘,有一天,他看见小保姆在擦地板,便说,‘鬼,鬼,那是一个鬼!’小保姆听到后惊慌失措地跑进房间里大哭一场,可我的丈夫听见后说是屋里有人在唱歌。现在家里完全乱套了!”在小娅讲述这些的时候,她的低胸装的边缘露出的乳沟老是吸引着我的目光,因为她的细项链上坠着一个小十字架,就在这乳沟里摇晃。我在猜测,这坠在胸前的小小十字架与她正在讲述的事情有没有联系。
“当然,”我说,“你的丈夫已经是精神分裂了,出现了可怕的幻觉,有恐惧症的倾向。也许,他先期的强迫症里已经潜伏着恐惧的因素,这导致了他的分裂。”靠着我这段时间在精神病院里的耳濡目染,我勉强地向这位年轻的太太陈述着我的看法。坦白地说,我之所以没有拒绝这位本来是找吴医生的病人家属,实在是因为我的好奇心驱动。
接下来,我想了解一下她丈夫的病症出现多长时间了,最开始有没有什么诱发的因素等等。然而,她的讲述中却突然出现了“卓然”这个名字!是十四年前的卓然吗?我无比震惊。
54
“我丈夫叫夏宇,
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板。”小娅调整了一下坐姿后说。在她移动身体的时候,项链上坠着的小小十字架便在她乳沟里晃荡。“他比我大十岁,今年三十五岁了。”她说,“我们结婚已经两年了。这之前我在宾馆做迎宾员,夏宇常到宾馆来会客人,我们都叫他夏总。两年前我们结了婚,他便让我辞去了宾馆的工作。他说女人回家做主妇是新的潮流。我们住在月光花园的别墅区,房子很大,他的工作又忙,确实需要有人在家照料。
“当时,婚礼后我们去了欧洲作蜜月旅行,家里就交给叫英英的小保姆照料。旅行结束回家后,英英拿出一个小包裹对我们说,几天前在家门口发现的。早晨一开门就看见了,不知道是谁送来的礼品(英英想当然地把它看成是礼品了)。
“我接过这包裹,不太沉。纸包的封皮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月光花园夏宇收',落款是‘卓然'。卓然是谁?我们的朋友中没有这个人。夏宇看着这个包裹,脸色有点发白。我问谁是卓然,他摇头说从不认识。我撕开了这个纸包,天哪!是一大叠冥钱!我一撒手,这包毛边纸钱便沉重地掉在地上,有几张被风一吹还在地上卷动,我的背上顿时出了冷汗。”
此刻,听见这个叫小娅的女人讲出这个离奇事件时,我的震惊是无法形容的。卓然?是郭颖给我讲过的那个十四年前的女生吗?我仿佛看见医学院女生宿舍的走廊上,一双从浴室里走出的光脚正在梦游;在漆黑的寝室中,她说着吓人的梦话直到精神分裂后死去。
我忍不住问道:“你丈夫以前是学医的吧?读过医学院吗?”
对这个提问,小娅感到莫名其妙,她摇头说:“不,不,他是学建筑的,对医一窍不通。”
“那么,这个卓然是什么人呢?”我故意追问道。
“我们都不知道。”小娅说,“夏宇惊吓得手指也有点发抖,我从没看见他这样虚弱过。我要他认真想想,这个叫卓然的人既然敢将冥钱送到我们家门口来,总会是一个和我们有关系的人吧,并且这人对我们一定充满敌意,是想用这种方式诅咒我们。
“夏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瘫坐在沙发上,在我的不断追问下,才说也许是商业上的竞争对手干的。他叫来小保姆英英,怒气冲冲地问这包裹究竟是怎么出现在门口的。我从来没见他发这样大的火。小保姆能说什么呢?早晨打开门,那包裹就放在门口,这怎么能责怪小保姆呢?”
小娅说到这里停了下来,问我:“这里能抽烟吗?”我说行,并抽出一支烟来递给她,她礼貌地拒绝了,说她习惯抽自己的烟,看着她将一支细长的女士烟夹在好看的手指间,我猜想这也许是长期呆在家的主妇所需要的消遣方式之一。
“不过,我感到卓然有点像一个女人的名字。”小娅吐出一口烟后说,“会不会是夏宇婚前交过的女友来报复我们呢?毕竟,我和夏宇当时刚刚结婚,去欧洲度蜜月又惹得不少人羡慕。可夏宇发誓说除我外他绝没与别的女人有什么牵扯。我将信将疑,但毕竟气闷得很,我冲上楼上的卧室,关上门大哭了一场。他竟然也不来安慰我,一直在楼下的客厅发呆。小保姆上楼来给我倒水喝时说,他呆在沙发上的样子很可怕,我叫英英别理他,谁知道他在外面惹上了什么女人,这包冥钱不是好兆头。
“那天半夜,我突然醒来时,发现仍是我一个人睡在卧室里。窗帘在飘动,风有点凉,我起身去关窗子。关窗时我随意往外望了一眼,突然发现楼下的花园里有一丛火光,火光边还蹲着一个黑影。我心里一惊,辨认出蹲在火边的人正是夏宇!从他的动作上,我看出来他正在烧那堆冥钱。
“我又惊又气,穿着睡衣便‘咚咚咚’地跑出房子,对着正在烧钱纸的夏宇大吼道,你在给哪个臭女人烧纸?夏宇回过头来,呆若木鸡的脸上却挤出一种呆笑,嘴里喃喃地说,‘死人,死人,烧点纸给她就好了。’
“我大叫一声跑回房子里来。太吓人了,我从没见过夏宇那副表情,冥钱的火光将他的脸映得半明半暗,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魂飞魄散!我猛敲保姆的房门,将英英叫醒。我说,‘你快到花园里去把主人扶回来,他一定中邪了。’
“英英跑出门到花园去了后,我坐在客厅里,看着客厅侧面的走廊和通向卧室的楼梯,突然觉得这房子又大又空,有一种阴气沉沉的感觉。命运真是多变,就在这天以前,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幸福,女友们也羡慕我,说我找了个好丈夫,又有钱,又爱我。可是,转眼之间,这包冥钱将什么都破坏了。想到夏宇在花园里烧钱纸的表情,我想,他要是疯了我该怎么办?我忍不住伏在沙发上痛哭起来,直到英英带着夏宇回到屋里,我也不敢抬起头来看他。
“夏宇用手来拍我的肩膀,叫我别哭了。他的手竟然也让我一惊,我条件反射似坐起来,觉得他的手冰凉冰凉的。夏宇说,不用怕,那包莫名其妙的冥钱,烧掉了就好了。我们也不用去想卓然是什么人,或者是谁想恐吓我们,说到底,这世界就算有鬼,我们给它烧了纸也算是回报了。
“听着夏宇这番吐词清楚的话,我望着他说,‘你好了?’他说他不会疯的,说完便拉着我一同上楼去休息。刚睡下,他便起身说,他去各处看看门窗关好没有。从这天起,他就犯下了这毛病,而且越来越严重。”
小娅在烟灰缸里掐灭了烟头,叹了一口气又说:“两年了,吴医生也尽了力,可他吃了药就是不见好转,这可怎么办呢?他又拒绝住院治疗,反反复复对我说,‘别送我去精神病院,去了那里,我就真完了。’他从来就固执,我拿他没有办法……”小娅的嗓音哽塞起来,眼圈也有点发红,项链上的十字架仍在胸前晃荡。由于极度震惊,我也一时无法回答她的咨询,因为我的头脑里此刻全被卓然的形象挤满了。没想到郭颖给我讲述的十四年前的故事,在这里发现了离奇的线索,这会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吗?
lixiaoxiao521
发表于 2004-10-23 19:1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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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然,
十四年前死于精神分裂的医学院女生,到今天居然有人以她的名义给一个不相干的人送去冥钱,这事实让我无比困惑。
小娅的丈夫夏宇早年毕业于建工学院,这使我联想到一个可怕的人——严永桥,这个桥梁工程师不是也毕业于建工学院么?想到这点我感到背上有了寒意,这个拎着黑雨伞的幽灵难道读了我那部未完的小说手稿吗?不然,他怎么会知道卓然这个名字? “我想,是不是能请一些专家给我丈夫会诊?”小娅的问话将我从思考中带回现实。“哦,这要看吴医生的意见。”我说,“吴医生是非常有经验的医生了。一般说来,如果不是难以确诊,是没有必要会诊的。这样吧,明天将你丈夫带到医院来看看,也许住院治疗效果好一点。”
“不,不可能!”小娅连连摇头说,“夏宇他坚决不到医院的。”“从没来过医院?”我问,“那一开始就是你到医院来请的医生去出诊?”“不,我开始也没到医院,遇见吴医生纯是偶然。”小娅又抽出了一支烟来吸上,然后说,“两年前,正是那包冥钱把夏宇搞得精神混乱后不久,一天下午,我从超市出来时,一个中年男人向我问路,他要找名仕公寓,很急的样子,说是一个很有身份的人请他上门去看病。我说你是医生?他点点头,说他是精神病院的医生。我突然想到,何不请他给夏宇看看病。因为凭我的感觉,这个医生一定有点名气。可他当时并不接受我的要求,让我带病人到医院去找他。他就是吴医生。第二天我到医院找到他时,果然不出我所料,他还是这个病区的负责人呢。
“当时,他问我为什么没带病人来。我说他不愿意来,我来替他讲讲病情,看能不能开点什么药。他说不行,看不到病人无法诊治。他是个负责的医生。我只好再次请求他到家里去出诊,经不住我再三央求,他同意了。“吴医生到我家给夏宇看病时,了解到那包冥钱是夏宇生病的起因,他说这很荒唐,他反复问夏宇认不认识这个叫卓然的人,他要夏宇认真回想,活着的人死去的人都搜索一遍,有没有叫卓然的,他说只有解除疑虑,病才会慢慢好转。
“不过,我们确实都不认识卓然这个人,为何在送来的冥钱上写上这个名字让人莫名其妙。吴医生开了些药,叫我到医院药房去取,说是服后看看效果再说。
“夏宇服药后安静多了,开始有想吐的感觉,吴医生又开了些止吐的药。整整一周,夏宇几乎都在睡眠中,醒来时,看见小保姆英英在打扫卫生,便问我,‘她是谁?’我说‘是英英’,他咧了咧嘴,表示不认识这人。
“我急了,再次将吴医生请来。这次夏宇已经不能正确回答吴医生的询问,只好由我在旁边述说他近来的病情。吴医生说,他的病情已经很严重,非得住院治疗不可。我说不行,夏宇时而也有清醒的时候,每当这时,他就对我说,不能去住院,去了后别人都会叫你疯子。其实,我也是这么想。吴医生说这是偏见,是不懂科学。这个道理我也懂,但想到要送夏宇去住院,想到让他挤在疯疯癫癫的一大群人中间,感情上还是接受不了。 “吴医生只好同意继续在家给他治疗,又开了些药。我讲到夏宇最开始看见那包冥钱
时很暴躁,但当晚他去屋外烧了那些纸后走进屋来时却显得清醒和冷静。吴医生说,这也许是一种暗示,民间所说的烧点纸就送走了鬼。如果这种暗示对他有作用的话,不妨继续试试,常买点冥钱来烧烧,看看对他的精神有没有缓解的作用。吴医生说,当然,医学是不主张这样做的,还是要以服药为主。
“我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每隔两三天,便拉着夏宇到屋外去烧冥钱。夏宇总是表情呆滞地望着火光。风将纸灰吹到空中时,他的眼光便跟着纸灰跑。有时,烧着烧着,我心里不禁毛骨悚然。有一次,这种境遇让我怒火中烧,便盯着夏宇问道,‘你老实说,卓然是谁?是不你在外面养着的女人来缠你?’这样骂了他后我又知道无理,因为我找很多人了解过了,在夏宇的各种社会关系中,确实没有叫卓然的女人。”
小娅在烟灰缸里掐灭了烟头,叹了一口气又补充说:“我讲得太多了,不过,夏宇染上这样的怪病,我心里确实闷得慌。”
我差点脱口而出说,我认识这个卓然!但我还是克制住了这个冲动,因为在这个不幸的病人家属面前,我若讲出卓然是一个十四年前的死者,那后果不堪设想,人的神经毕竟不能承受太离谱的混乱。
这时,有护士的头在门边伸了一下又缩回去。我意识到这个病人家属在这里已呆得太久了,便说:“吴医生最近上夜班,你还是晚上再来找他吧,夏宇的病情他最熟悉,还是由他继续治疗最好。你今天讲的情况,我给他转达转达,当然,如果有必要多请几位专家来会诊,他也会安排的。”
小娅无可奈何地站起来,理了理头发说:“请你转告吴医生,请他最近两天再来我家看看,晚上我就不来找他了。我现在夜里都不出门,我得守着夏宇,怕他出什么危险。”
我送她走出办公室。在走廊上遇见小翟护士迎面走来,我看见她认真地盯了小娅一眼,那眼光有点儿敌意。
在楼梯口送走小娅后,我便将小翟从护士办公室叫了出来。
“你认识她?”我问。
小翟左右看看,走廊上空无一人。她说:“这人又来找吴医生?嘿,这妖精快要把吴医生迷住了。”
我说:“你可别乱讲,这是病人的家属,来讲她丈夫的病情的。”我知道小翟喜欢过吴医生而未被接受,见到这女人常来找吴医生难免吃醋。
“才不是呢。”小翟摇摇头说,“来讲病情穿得那样性感干什么?女人的心思,你们男人不知道。”
会是这样吗?我的头脑里更加迷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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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娅的出现使我朦胧地感觉到,一种幽暗的力量正在牵引着我,它要将我引向更幽暗的深处,而我已经身不由己。本来,我只是要将听来的故事写成小说而已,十四年前的医学院,女生宿舍、后山、死于精神分裂的卓然……而一个拎着黑雨伞的幽灵打断了我的写作,让我深入到这精神病院来探寻究竟。到今天,居然又发现卓然的名字出现在冥钱上,并且由一个精神病人的妻子来告诉我这个信息。不可思议,在看似偶然之中,我感到幽暗之中脉络隐约。
中午睡了个午觉,然后在精神病人的几声怪叫中醒来。我没关窗户,病区的很多声音这里都能听到。我翻了个身,头脑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卓然曾经住过这医院吗?是的,卓然精神分裂后曾被送往医院住过一段时间,何教授还去看望过她。我立即给何教授打去电话。这个语音干涩的老人对我的询问大惑不解。本来,十四年前发生在医学院的事已随风远去,而今冒出一个不相干的人来对此反复询问,老教授似乎有点不耐烦了。他回忆出卓然当初住的正是这家精神病院后,忍不住问道:“你老是打听这些旧事,究竟有什么意思?”我一下子语塞,慌忙答道:“没什么,随便问问罢了。”
卓然曾经住过这医院的事实让我震惊,并且,我在电话中要何教授回忆一下她当初住的是多少号病房时,何教授说,记不清房号了,只记得是走廊尽头的那一间。这又让我打了一个冷颤,黑屋子,十四年前,它就开始吞噬鲜活的生命了吗?尽管卓然是出院后在家里去世的,但这种结果是否与沾染了黑屋子的气息有关呢?而后来,陆续住进那病房的女病人便开始自杀,最近的一例便是三年前的单玲,她僵硬地吊在门背后……而更要命的是,这些死者消失了,而她们的影子还在飘荡。吴医生给我住的这间小屋里,一本书中就夹着一张很可能是单玲的照片,尽管董枫认为照片上的女孩脸型与单玲不一样,但都是丹凤眼。这难道是巧合?已死了十四年的卓然就更奇怪了,小娅家里收到的冥钱上写着卓然的名字,这至少表明早已逝去的卓然与这世界还有着某种藕断丝连。
天渐渐黑了下来,上夜班的医生护士已经将走廊上的地板踩得咚咚响,吴医生却一直没来。按习惯,他每天上夜班时都要先到我这小屋来坐一会儿。尤其是这窗玻璃上在夜半出现过一次陌生人的面孔后,吴医生每次到这小屋还要到窗户边看看,以便发现有无异常的现象。
我想,今晚他也许因为忙,直接到办公室去了。我上了二楼,在廊灯的映照下踩着自己的影子走到吴医生的办公室门口。门仍是虚掩着的,我探头一看,里面没有开灯,仿佛弥漫着黑暗的雾气。我走进去,按了一下墙上的电灯开关,刺眼的光线下,室内与我上午呆在这里时没有变化,包括小娅掐灭过烟头的烟缸位置都未被移动,我看见几个烟头上还粘着口红的印迹。这说明,吴医生一直就没来过。
“你在这里找什么?”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我回转身,董枫正站在我的身后。她也许正从病房护理了病人出来,穿着护士衫,戴着大口罩。我是从口罩上沿那双好看的眼睛认出她来的。
“我来找吴医生,”我说,“他不是上夜班吗?”董枫摘下口罩说:“吴医生病了,可能好几天都上不了班。怎么,又
发生什么事了吗?”
董枫略带惊恐的警觉合情合理,因为这段时间以来,我和我周围的这几个人都被莫名其妙的怪事纠缠着,以至于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心里发紧。但董枫今夜的脸色好了许多,这是她退掉了租房、搬到医院宿舍来住的结果。毕竟,离开那里后心里踏实了。
我将今天上午小娅来这里的事讲给董枫听。她说,知道这个病人家属常来找吴医生,但不知道其中有这样多离奇事。看来,以前对吴医生有点误解了。因为她和小翟护士出于女人的敏感,以前总认为吴医生和小娅的关系有点特别。这一是因为每次吴医生和小娅谈话时,总是要将办公室的门关上。小翟曾经故意去敲门问些医院的事,吴医生显得有点儿不耐烦,像是受了干扰似的。另外,那个找他的女人穿得也很性感,线条毕露的,这样出现在医院里显得很刺眼。当然,董枫说现在明白了,小娅真是病人的家属,吴医生也许只是在履行职责罢了。
不过,董枫对小娅家里发生的事感到还是有点骇怕。联想到黑屋子的阴影,她要我晚上如睡不着觉常到这里来坐坐,以便给她壮胆。她说张江已放暑假了,答应常来这里陪她,但今晚有事没来,而听了我的讲述,她感到今晚特别害怕。
我一边打趣她的胆小,一边还是答应了她。不过,我说我得先去吴医生的家里看看,他生病了嘛,应该去看望一下。并且,还得转告小娅来找他的事。
“你快点过来啊。”在我们穿过走廊,来到楼梯口时,董枫又再次叮嘱我。听她那口气,就像今晚真要发生什么恐怖事件似的。
我走出住院楼,穿过了大片林荫,从一道侧门进入了宿舍区。吴医生的窗口没有灯光。我按了三次门铃,里面没有回应。这时是晚上9点5分,他不会这样早就睡觉的。况且,这长久的门铃声除了死人都应该听得见。
我觉得纳闷。回住院楼的路上,暗黑的林中小径竟让我处处生疑。人有时没法控制自己的感觉。一个穿白裙子的年轻女人对面走来,她双手抱在胸前,那姿势既像是悠闲又像是防备。我和她擦肩而过,没看清她的脸,因为她的长发遮住了半边脸颊。我沿着林中小径拐了一个弯,继续向住院楼的方向走。不一会儿,那女人又从我的对面走来了,我是从迎面飘来的白裙子辨别出还是这个女人的。
我站了下来,不知道是我走错了路还是她走错了路,总之,我们中有一人是在这里转圈。我在暗黑中咳了一声,用这可怜的声音来给自己壮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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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进了一幢豪华的别墅,
我知道这是小娅的家。客厅里空无一人。我正在犹豫这样冒昧到来合不合适时,突然发现半开的侧门里,一张下巴上长满胡茬的脸正在盯着我。这就是小娅的丈夫、正患着恐惧症的夏宇。 “嘿,嘿嘿——”他对着我讨好似的笑了几声。我后退一步,想躲开他。突然听到“吧嗒”一声电源开关的声音,灯熄了,屋里一团漆黑。我伸手在四处摸索,想找到沙发或门框什么的,以便辨别我该往哪个方向走。然而,四周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突然,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上。
“嘿,嘿嘿——”他在黑暗中已经站在我身边,我想跑开,但那只手像鹰爪一样扣紧了我肩上的骨头。窗外突然有了亮光,是外面树根下的一团火映出的。我借着这亮光侧脸一看,小娅的丈夫已是满脸皱纹,像一个老头子。他不是才三十五岁么?我心想,精神分裂已经将他变老了。他举起一只僵硬的手臂来指着窗外,我知道他是在命令我看外边。树根下,那团火光一会儿红一会儿绿,还有纸屑纸灰在飞,这不是在烧冥钱吗?谁在烧?火堆边没有烧纸的人,但看得见一张一张的冥钱正在往火苗上放。
我顿时想起了卓然。窗外是医学院的后山吗?我一下子失去了方位感,我必须得挣脱他跑掉才行。
我用手去掰那只抓住我肩膀的手,天哪,那手全是骨头,像铁一样冰凉坚硬!
我叫出了声。同时发现,那手随着我的叫声松开了。我像从夹板上挣脱的老鼠一样向前射去,碰翻了椅子和花瓶之类的东西,这些东西在黑暗中倒下时发出地震一样的声音。最后,我的脚碰到了楼梯,我来不及多想便往楼上爬,我知道楼上是他们的卧室。小娅不是约我来给夏宇看病的吗?对了,她一定在楼上等我。
黑暗中感到楼梯很长,我的腿可能受了伤,每抬一步都很艰难。我在楼梯上坐了下来,有点儿像一个在山路上歇息的樵夫。周围一点儿光线都没有,我举起手在眼前晃了晃,根本看不见自己的手。
突然,上面响起了“咚咚”的脚步声,一个白影从楼上下来了。我赶快叫道:“小娅,小娅。”
可那白影并不理我。她在我面前站下,一动不动。我看不清她的脸,感到有头发遮在她的脸上。我突然感到,这人正是十四年前的卓然。死了十四年,她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呢?
“卓然。”我叫道。我想只要她一回答,便能证明我的判断了。
她仍然不吭声,仍然一动不动。我从楼梯上站起来,将眼睛对着她的脸凑过去,我想看清她究竟是谁。
天哪!这是一张年轻漂亮而又僵硬的脸,舌头已掉了出来,紧贴着她自己的下巴!这不是吊死在医院里黑屋子里的女病人单玲吗?
我乱叫着醒来,好可怕的梦!额头上全是冷汗,我来不及擦,首先伸手拧亮了床头的台灯。
小闹钟的指针指着凌晨3点6分,听得见整座医院一片寂静。
我半靠在床头,想起了睡前发生的一些事。我曾去吴医生家,想转告他小娅来找他的事,然而,生病在家的吴医生却没有应答,当时我曾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吴医生已死在家里了吗?当然我迅速否定了这一想法,更合理的解释是,他睡着了,或者外出了。
然后我回住院楼,在暗黑的林阴道上曾两次遇到一个穿白裙的女人,她的头发半遮着脸,我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人。
我满腹狐疑地回到住院楼。董枫说过,今晚感觉要发生可怕的事,叫我去陪她上夜班。然而,护士办公室没人,一个我叫不出名字的护士从走廊深处走来,我向她询问,她摇头说,已经有半小时没看见董枫了,谁知道她去了哪里。于是,我回到这小屋睡觉。
想到这些以后,我对刚才的噩梦找到了解释,都是这些印象拼凑而成的,没什么,我自我安慰道。
我关了灯,继续睡觉。突然想到该起来去将那张夹在书中的照片找出来看看,如果那些照片上的女孩与我刚才梦中看见的女人是同一个人……我不敢往下想了,当然更不敢起床去找那张吴医生留在这里的照片。
迷迷糊糊之中,老觉得窗帘在动。屋里很黑,那窗帘每动一下,便有一线外面的微光透进来,证明窗外确有动静。
我紧张得要命,想到上次看见的那张贴在窗玻璃上向屋里窥视的脸,脸上两条毛虫似的浓眉,与那个拎着黑雨伞撞进我家来的人一模一样,这是死去的严永桥。他今夜又来了吗?
我不敢到窗边去看,只是一直盯着那动荡的窗帘。我的手在屋里各处悄悄摸索,我希望能找到一把尖刀之类的东西,以便自卫。
窗帘越动越厉害,有几次,它被外面的什么东西顶到半空又落下,仿佛外面那人就要从窗口爬进来了。
我已经蹲在墙角,手摸到一堆杂物,怎么有湿漉漉的感觉呢?手也粘糊糊的。我将手举到眼前一看,惊呆了,手上全是血!
我的心在狂跳,抬头再看时,窗帘已被掀得老高,一个人的上半身已经从窗口爬了进来。我大叫着向门边跑去,可是腿却抬不起来。像被什么东西绊住了,我用尽力气乱蹬,想甩掉那绊住脚的东西。
“当”一声,将我从又一个梦中惊醒。我像游魂似的坐起来,抖抖地开了灯,看见床尾的衣帽架已被我蹬倒在地,我的外套和一件医院的白大褂伏在地上,像是两个纠缠挣扎后倒地身亡的人。
我长出了一口气,坐在床头发愣。今晚是怎么了,老是被噩梦纠缠,我再次想起了董枫的预感,她认为今晚会出什么可怕的事,而我临睡前找她,她又消失了。难道,今夜的住院楼,真的已经有什么恐怖事件发生了吗?
lixiaoxiao521
发表于 2004-10-23 19:15:48
接连两个噩梦让我不敢再合眼睡觉。我下了床,
扶起那个刚才被我在梦中蹬倒的衣帽架,将已掉在地上的外套和白大褂重新挂在上面。
我半靠在床头,努力回想第一个梦中出现的那个僵死的女人,我想记起她的面部有什么特征,以便与我知道的人作一些联系。因为我知道,梦中出现的人物不可能完全与现实无关。但是,我却记不起那张脸了,也许在梦中她就是模糊的,这就是梦给人设置的障碍,它通过变形或模糊来阻止人对它的破译。至于第二个梦中,那个从窗口爬进半个身子来的人,更是连面部都没有显露,我看见的只是黑色的头顶和一耸一耸正在往前钻的肩膀。
这个梦预示着什么我不知道。此时是凌晨4点15分,离天亮不远了,却是夜里最黑暗的时候。
外面的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是谁?根据我的经验,值夜班的医生、护士这个时候早已无所事事了,一般都在值班时假寐。“咚咚咚”,木地板上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一直到了我的门口。
我正在紧张,低低的叫门声使我释然——是董枫。不过,她在这样的时候来找我,又使我升起一种恐惧的预感。
董枫的到来为我证实了一种可怕的现象,这就是同一个梦竟会同时出现在两个人的睡梦中。她说,她刚才伏在值班室的桌上假寐时,迷迷糊糊中看见一个女人走了进来,那女人返身关上门后,便靠在门后不动了。她觉得奇怪,便恐惧地问道,你找谁?那女人垂着头,不吭声,头发遮住了半个面孔。她便起身走过去,用手托起那个女人的下巴,想看清楚她的面容。被她托起来的脸是一个已自缢身亡的女人的脸,舌头掉了出来,上面是几颗很大的门牙……董枫惊叫着从梦中醒来,感到身上一阵阵发冷,越想越怕,便到这里来找我了。
我说我今夜也做了相同的梦,梦的地点虽然是小娅家,但看见的也是一个自缢身亡的女人。并且,接下来还梦见一个人的上半身正从我的窗户钻进来。
董枫惊叫一声,嘴唇哆嗦着,半晌才说出话来。“是她回来了,”她说,“那个吊死在黑屋子里的女人……”我强作镇静,安慰道:“不过是梦罢了。”
“不,”她说,“我做梦之前,是先看见了她。你不知道,今晚21床的那个老太婆死了,是心脏病发作,从天黑不久就开始抢救,一直到半夜过后,终于还是死了。你说你到值班室没找着我,当时我正在病房里参加抢救。老太婆死后,回到值班室,我才发现盛医疗器械的一个托盘遗忘在病房里了,我便返身去取。虽说老太婆的遗体还在病房里,要天亮后才送太平间,但我并不怕死人。你知道,搞我们这一行,看见死人是很平常的事。我从病房里取了托盘出来,在走廊上却听见一声异样的响动,我辨别出那响动是从走廊尽头传过来的。黑屋子!我想到了那间闲置在尽头的病房,想起了那个雷雨之夜看见的正在里面梳头的女人,我的心一阵狂跳。这时,又传来了第二次声音,仿佛有人在那屋子里搬动什么。我踮起脚尖,轻手轻脚地向走廊尽头走过去。门还是锁着的,我移到窗边,偷偷地向里望去,天哪,屋里有一个黑影正背对着我,弓身在地上好像正找什么东西。我缩回头,不敢再看,小跑着回到值班室,坐下后还感到身体在发抖,上下牙齿也碰得咯咯地响。我没敢对另外的医生护士讲这件事,因为我怕是我的错觉。你不知道,在精神病院里,对任何怪事,大家都习惯用错觉啦、幻觉啦、妄想啦等等精神现象来解释,我不想别人以为我有这些毛病。后来困了,伏在桌上便做了那个梦,我认为是死去的单玲又回到那屋子来了……”“那女人穿着白裙子吗?”我问。董枫的讲述使我想起了天黑不久我在林阴道上遇见的女人,也是看不清她的脸,在几分钟内竟两次与我迎面相遇。
董枫说屋里太黑,看不清她穿的什么颜色的衣裳。我说让我现在就去看看,作这个大胆的决定,是因为我太想证实梦与现实的奇怪联系了。董枫显得有点担心的样子,说是张江在这里就好了。这个牛高马大的小伙子在这种时候确实能给人以信心。但事情往往在节骨眼上阴差阳错,张江已陪了董枫好几个晚上,什么事也没发生,而今晚是说好了在家休息的。
“怎么,现在想念张江了吗?”我一语双关地问道。董枫不好意思地说:“别乱猜了,我已经给张江讲好了,做我的弟弟蛮好的,他也同意。”
我还想用有没有可能发生“姐弟恋”的话题来打趣她,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我得立即去黑屋子看看。
天亮前的住院楼安静得像一片无人区。我们轻手轻脚地上了二楼,董枫给我开了进入病区的小铁门,然后站在门边说:“我在这里等你。”显然,她是不愿再一次经受恐惧了。
我强作镇定地说:“好吧。”便定了定神,向暗黑的走廊走去。董枫在背后说:“那边。”我回过身,才发觉应该走左边那条走廊。
这座老式楼房的木地板简直守不住任何秘密,我的脚步声在暗黑中“咚咚”地响,尽管我已经走得很轻了。拐了一个弯后,便是通向黑屋子的那一段走廊了。我放慢了脚步,因为确实太黑。为了不惊动各个病房的病人,董枫说过最好不要把沿途的廊灯打开,精神病人是很敏感的,夜里的动静有时会让他们大吼大叫。
然而,侧面的一间病房却透出了灯光,病房门是虚掩着的,灯光从门缝中射出来,在走廊上映出一条光带。这间亮着灯的病房离走廊尽头的黑屋子还有一段距离,因此我把它当做正常的病房,没有在意。经过这道门缝时,我只是想,别惊动了里面的病人。同时,我理了理身上的白大褂,挺直了身子,我想如果里面有病人冲出来,我就以医生的威严叫她进屋去睡觉。这样想着,心里便镇静了,我甚至从容地从门缝往里望了一眼,这一望却让我差点魂飞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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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之前的这段经历让我在以后很长时间里都心有余悸。在女病区暗黑的走廊上,
接连发生的事情好像是要阻挡我接近那间黑屋子。
首先是那间亮着灯光又虚掩着门的病房,我无意地探头往里一望,雪亮的灯光中空无一人,病床上却直挺挺地躺着一具尸体。虽说有白被单从头到脚地盖着这个死者,使我看不见死者的面容,但从白被单下凸起的人形却更让人害怕。
我像触电似地缩回头,感到汗毛直立,双腿僵硬地站在走廊上,想迅速逃避却迈不开步子,直到猛然想起董枫说过这病区死了一个病人还未送太平间,才让这突然的惊恐慢慢平息下来。这没什么可怕,我对自己说,只是由于毫无思想准备受了点刺激罢了。
我继续往前走,暗黑的走廊上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却老出现那床白被单盖着的尸体。我伸手摸着墙壁,停了下来,让自己再次镇静镇静。我将眼睛闭上再睁开,以便清除刚才的视觉印象。这方法有效果,我慢慢辨别出了走廊的轮廓,我用手摸着墙壁向走廊尽头移去,我摸着墙壁的手还会等距离地触到一扇扇病房门。突然,我顺墙移动的手碰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等我反应过来时,我已经与一个站在病房门口的人碰到了一起。“你要毒死我!”那人冲着我的脸冒出一句话来,是一种嘶哑的老妇人的声音。
我本能地往后连退几步,看清了这病房门口确实站着一个人影。“你要毒死我!”这句话解除了我的恐惧,因为我以前听过这句话,是住在黑屋子隔壁病房的老妇人爱念叨的,她是一个典型的疑虑症患者。我镇静下来,本想吆喝她进屋去睡觉,又怕我的声音惊动了其他病人,干脆不理她罢了。
我走过她身边,来到了黑屋子的门口。我这时才真正有点紧张了,因为这长期闲置的屋子里如果真有人影出现,如董枫看见的那样,才是真的恐怖,无法解释的东西是恐怖的起源。
我首先将脸凑在门上,看清了锁得牢牢的门锁。我蹲下身去,用手摸了摸贴在门与门框之间的小纸条,是完整的,没有破损。这是张江出的主意,纸条完整说明这门确实没有开过。
接下来,我将脸向窗口移去,屋子里很黑,隔着玻璃什么也看不见。侧耳细听,里面也没有任何动静。正当我要怀疑董枫看见的人影是否真实时,我已习惯了暗黑的眼睛突然辨别出屋里似乎确有一个人影。
我的心狂跳起来。定睛细看,真是一个人影,坐在屋里那张废弃的黑沙发上,头埋得很低,头发好像很长,是一个女人!她长久地一动不动,像是一具僵尸。
我无法形容当时的恐惧。我想无论是谁,如果真正在这种情境下目睹这一不可思议的现象,都不会做到镇定自如的。当时,我是怎样穿过黑暗的走廊跑回病区门口的,我已记不清了,只是听见董枫不停地问:“你看见了?看见了?”
如果说,董枫上次在雷雨之夜看见黑屋子里有梳头的女人是幻觉,那么这次出现在黑屋子里的人影却是我亲眼目睹了,两个人都看见的东西还会是幻觉吗?这绝对不可能。
最令我后悔的事是当时没能再次去黑屋子证实这一切。我也提出了要进屋去看看,并且让董枫去值班室取来了手电筒和开门的钥匙。然而,董枫将这两样东西交给我时双手却不停地哆嗦,并且,喃喃地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你别吊死在里面啊!”这句毫无道理的话让我彻底丧失了去黑屋子的勇气。我恐惧地全身一震,抓住董枫的手说道:“你说什么呀?难道,你有这样的预感吗?”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是人不能左右自己。董枫的这句话给我暗示出另一种可能,这就是我走进黑屋子以后,会突然丧失自我,而完全按照另一种指令做事,如果那指令叫我将绳索套在脖子上,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照此办理。难道,董枫预感到了这种恐怖吗?
董枫的手冰凉透骨,我摇着她的手不停地追问,她却像做梦似的反问我:“我说了什么吗?我没说什么呀。”
我完全昏了头,不管怎样,我去黑屋子的勇气已彻底丧失,这使得黑屋子的恐怖继续存在,并且在后来发生了更加恐怖而又血腥的事件。我后来一直想,如果我当时再次去了那里,打开门,遭遇了那个幻影,是否可以阻止后来发生的恐怖事件呢?
我承认我当时胆怯了。我说:“那就天亮以后再进屋去看吧。”董枫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说先回去休息吧,天快要亮了。我走到楼梯口,董枫又从值班室追了出来,塞给我两粒白色的药片,说是吃了好睡觉。
回到小屋,台灯依然亮着,我夜里出门时都这样,以免推开门时屋里一片漆黑。
上床之前,我突然想到了那张夹在书中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瓜子脸型,长着一双好看的丹凤眼的女孩,二十来岁吧,我曾猜想她是吴医生的恋人。因为这间小屋本是吴医生上夜班时休息的地方,他提供这屋子给我住是出于对我的信任,我也就不便向他询问这照片的来由,因为随便翻看别人的东西总是不好的。
我为什么会将这晚的奇怪经历与这张照片联系起来呢?当时确实也没多少道理,我只是觉得要再一次看看这照片,这举动让我陷入了更深的迷雾。因为我打开那本书时,夹在里面的照片没有了。我不甘心地反复寻找,确实没有了。难道是吴医生来取走了这照片吗?不可能,吴医生根本就没来上班,并且家里也无人。
睡下后我突然产生了一个荒诞的想法,这就是天黑后不久我在林阴道上遇见的那个穿白裙的女人,直到梦中看见的自缢身亡的女人,还有黑屋子里的垂着长发的女人,是否就是这照片上的女人走了出去呢?如果天亮以后,那照片又回到书中,那就太恐怖了!
这想法有点儿像《聊斋》故事,荒诞透顶,我说服自己绝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窗帘上已经有了白光,天就要亮了,我拿起水杯吞下了董枫给我的那两粒药片,我得睡去才能逃避这一切。
60
醒来时已是下午,
夏日的暑热透过窗玻璃逼进来,室内像一个蒸笼。我推开窗,有凉风和着林中的蝉声一起扑来,头脑顿时清醒了许多,想起昨晚的惊吓,有点儿恍若隔世的感觉。
我去找董枫。在这种阳光明亮的时候去黑屋子察看应该是最好的时机。董枫还没到值班室来。
下楼时遇见吉医生。他瘦削的下巴上胡子刮得很干净,这使他显得精神。“27床的病情又加重了,”他说,“本来已经恢复得比较好了,可前几天消防部门来病区检查防火设置,他们的穿着与警察很相似,27床的病人看见后就往病房角落里钻,还不断地说‘我没杀人,没杀人'。要不是他是个精神病人,还真让人怀疑他是个潜逃的杀人犯呢。”
“27床,是那个叫龙大兴的病人?”我记起了那个满口“文革”语言的胖子,我第一次在住院楼外遇见他时,听见他自言自语的话便是“往前走,前面有红旗”。
“正是他,”吉医生说,“你去看看吧。”
我和吉医生一起进了男病区,走廊上仍然满是游动的人,使这里有点儿像一个集市。这是精神病院与普通医院的住院部完全不同的地方,这里没有人会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
进了病房,床上没人,龙大兴正蹲在墙角,用惊恐的眼光盯着我们。“该对他用电休克治疗了,”吉医生说,“让他的意识中断后形成空白,这样才能解除他的惊恐。可吴医生却认为应该用催眠疗法,让他回忆出惊恐的根源,比如文革中是否杀过人等等,回忆出根源后病情才会好转。但是,有些病人的恐惧完全是莫须有的,或者是遗传基因,回忆解决不了问题,你认为是不是这样?”
这吉医生老是在学术上与吴医生较劲。我明白他想取得我的支持。怎么说呢?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随即走出来,推开隔壁病房的门望了一眼。这是严永桥曾经住过的病房,自从他夜里偷跑出医院在高速路上被车撞死以后,这病房一直空着。
“还没有新病人来。”吉医生在我身后说,“很多家属不愿意送病人到这里来,这是一种很不科学的偏见。”
我知道他又要滔滔不绝地发表见解了,连忙点头说:“是的,是的。”接着便称我还有其他事要出去一会儿。因为我心里惦记着找到董枫赶快去黑屋子察看的事。
走出病区,我站在住院楼门外的台阶上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通向住院楼的林中小径上,一个穿白裙的女人正向这里走来,我心里“格登”一跳,这不正是我昨夜在林中遇见的女人吗?
她走近了,约二十七八岁的年龄,脸型较阔大,所以她用披肩发遮住了一部分面孔,这是一种女孩常见的装扮方式。
“你找谁?”我以医生的口吻询问道。
“我是守护病人的家属呗。”她对我的询问有点儿不以为然,“27床的,龙大兴是我父亲,是你们叫我来守护他的,说是亲人的谈话,对他有好处。”“哦哦,是这样是这样。”我略带歉意地点头。同时,心里在嘲笑自己昨夜在林中遇见她时的惊恐。看着她进了住院楼,我想,但愿黑屋子里发生的事也这么简单。
我在台阶上等到了董枫。她远远走来时,我看见林阴道边几个修剪花木的工人一直对她行着注目礼,我知道这是由于她高挑匀称的身段所散发的魅力。
“对不起,多睡了一会儿。”她说,“我去值班室取钥匙。”看来,黑屋子的人影也让她没睡安稳。她面容有些苍白,一连串的怪事确实让人很难承受。
我们走进了女病区。这里的走廊上比男病区安静得多,因为抑郁型的女病人更多一些,她们不怎么行动,病情发作时一般也就呆在病房里哭或者笑,有的在盆里反复洗一条手绢,有的整天数自己袖口上针眼的数目。
我们来到了走廊的尽头。这间被称为 “黑屋子”的长期闲置的病房,门上的挂锁依旧完好,贴在门缝上的一个不起眼的小纸条也没有损坏。我移到窗边往里张望,董枫也紧张地凑了过来,室内除了一些杂物外,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开门进去后,室内潮气依旧,我首先走到那张废弃的黑沙发边,弯腰细看,这沙发上确实没有灰尘。在这到处都有一层薄薄的灰尘的室内,只有被人使用过的东西才会这样干净。昨夜,我看见的人影就坐在这沙发上,看来这事千真万确。
“你看,这假发也被人动过了。”董枫指着放在沙发上的那团长长的假发对我说。因为上次我们进这屋里时,曾将这假发的发梢与沙发扶手对齐放好,这样,如果有人动过,就不可能放回原样。
我很后悔,昨夜应该进屋里来,不管那影子是人是鬼,终会有个结果。而现在,一切都是悬案。
“不过,单玲死后,这假发怎么会一直留在这里呢?”我问。董枫说:“单玲吊死在这里时,头上就没戴这假发。后来吴医生来从绳索上解下了她,尸体就运走了,也许假发就这样一直扔在这里。”
“吴医生后来进过这屋里吗?”我这样问,是因为推想吴医生看见这假发后,也许会将它扔掉的,因为他是为这位脱发的女病人买来的这东西,人死之后,看见它会让人心里不快的。
“谁知道呢?”董枫盯着那团假发说,“总之我没看见吴医生进来过。”我想起了昨夜看见的人影,垂着头,长发一直散落下来,难道,进这屋里来的人迷恋这假发吗?“我明白了,”董枫说,“我第一次看见坐在这屋里梳头的女人,也许就是梳理的这个假发……”“我们走吧。”我拍了一下董枫的肩头说。这一拍让她惊叫了一声。我说:“别太紧张,我已经有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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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0-23 19:16:06
黑屋子里确实有人出没的事实,
使我推测出两种可能。一是单玲的魂灵返回;二是有其他对这套假发感兴趣的人在此逗留。对第一种可能,我们的科学找不到任何证据;而对第二种可能,我感到自己能找到线索。
大胆的假设是,这事与吴医生有关。昨夜黑屋子里出现人影时,吴医生也恰恰不在家,并且去向不明,这是时间上的吻合;另外,这套假发是吴医生为单玲买的,这种举动明显超出了医生的职责,其中包含的感情因素显而易见。这样,单玲死后,吴医生到这里来哀悼死者也在情理之中,这是逻辑上的解释。
当然,这种假设未证实之前,我不敢向董枫透露半句。因为搞不好,他们会认为我是患了妄想狂的病人。我得谨慎行事才行。
我在住院楼外的林阴中漫步沉思,黄昏正沿着树梢徐徐到来。我掐灭了烟头,转身向医院宿舍走去,我想吴医生现在一定在家了。
果然如我所料,吴医生裹着一条大浴巾来给我开了门。他指着客厅的沙发说:“坐一会儿,我换上衣服就来。”说完便进了里间。
怎么在这个时候洗澡?我想,也许是昨夜黑屋子里的灰尘弄脏了他吧。我的眼睛迅速在客厅里搜索,想发现什么异常的东西。突然,我看见了靠在墙角的一把黑雨伞,我对它印象太深刻了,这不是严永桥死后出现在我家里时,随身带着的那把雨伞吗?
“你脸色不好。怎么,找我有事吗?”吴医生已出现在客厅里。他穿着一条宽大的短裤,上着条纹短袖衬衣,壮实的小臂上的血管像蚯蚓一样凸起。
“听说你生病了,我来看看。”我说,“昨晚就来过一次,你又没在家。”我故意将话说得这样明白,是想看看他的反应。
“哦,哦,是这样的,”吴医生坐下来,慎重地拍了拍我的膝盖说,“这事你知道就行了,别对外讲,我并没生病,而是请了假,到严永桥的家里去了。”
“你去了陆城县那个山沟里?”我顿感意外,问道。
“是啊,昨天就去了,今天刚赶回来。”吴医生紧锁着眉头说,“尽管你和董枫都去过了,我还是不放心。我要去看看,严永桥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说实话,从医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怪事。我经手的病人死去的也不少,从未发生过什么死后又出现的事,这种天方夜谭让人无法理解。自从你说严永桥登门找你之后,我就一直在观察这件事的真实性。我想,严永桥如果真的还存在,他就可能还会在医院里出现。果然,你前几天在窗玻璃上看见的那张脸就是他。既然这样,他就还可能在家里出现。于是我去了他家,他的老婆汪英说没出现过什么异常,除了她自己几次梦见他之外,家里是很平静的。我看见他的遗像已经从墙上收到柜子里去了,屋外的坟上已经长出零星的青草。我在那里住了一夜,除了半夜发生过一阵莫名其妙的狗吠之外,什么也没发生。我想,严永桥即使是鬼也可能在这里出现啊,然而没有,我大睁着眼睛在他的家里过了一夜,却是平安无事。”
原来,吴医生和我一样,牵挂着严永桥死后再现之谜。因为他相信我见到的那一幕是真实的,绝非幻觉——而在这之前,他老爱用幻觉解释一些奇怪的现象,连董枫看见黑屋子里出现了一个正在梳头的女人,他都认为是董枫在夜班疲劳后产生的幻觉。
现在看来,黑屋子里有人出没的事也是真实的了,昨天夜里我目睹了那个黑影,并且屋里的黑沙发有人坐过,放在沙发上的假发也被动过,这都是事实。我还怀疑吴医生与这事有关,现在看来,他昨夜根本不在这个城市。
“不只是严永桥的出现无法解释,”我对吴医生说,“黑屋子里也确实有人出没。”我把昨夜黑屋子里的动静告诉了他,并且明确地表示,不知这事与死去的女病人单玲有没有关系。我之所以决定开诚布公,是因为相信吴医生和我和董枫一样,正受着这些怪异事件的围困,我们需要同心协力来对付这些莫名其妙的纠缠。说实话,我早该与吴医生一起来破解这谜团了,因为他同意我住到医院来,就是想让我协助他发现点什么,我怎么会怀疑到他的行踪呢,想来真是有点荒唐。
“那屋里真的有人?”吴医生的声音非常震惊,“莫非这医院里真的闹鬼!”我第一次看见他这样惊慌。“与单玲用过的假发留在那屋里有没有什么关系呢?难道,是死去的单玲留恋她住过的病房?”我提醒他道。
“不可能,不可能。”吴医生连连说,“你相信魂灵再现?不可能的事。”
我点燃了一支香烟。吴医生伸手说:“给我一支。”
我略感意外地问:“你不是戒烟了吗?”
“太烦了,抽一支不碍事。”吴医生接过烟去,点燃,猛吸了几口,我们坐着的客厅里顿时烟雾腾腾。
“单玲是个好姑娘,她不会回到这里来吓人的。”吴医生喃喃地说,看来,他作为医生的理智也有点迷乱了。
“你曾经爱上过她吧?”我半开玩笑地试探道。
“怎么会呢?”吴医生盯着我认真地说,“我只是很同情她罢了,那样年轻便精神分裂,怪可怜的。”我建议将黑屋子里的假发扔了,看看能否平静。吴医生开始表示同意,后来又说,让它继续留在那里吧,如果真有人在那里出没,我们也好继续观察,一定要搞个水落石出。他说,今夜开始他就继续上夜班,他会在半夜过后常去那里看看的。
走出吴医生的家,已是傍晚时分了,我突然想起还没把小娅来找他的事转告他,便返身回去。吴医生站在半开的门口听了我的转告后说:“她是来叫我出诊。这女人也有点神经兮兮的了,她说的话,你别全当真。”
作为精神病医生,
对人的行为包括语言,都爱从精神现象的角度加以审视,这也许是一种职业习惯。但是,对正常人也这样审视是否合适呢?吴医生说对小娅的讲述不要“全当真”,使我很难理解其中的含义。小娅讲什么了呢?无非是她丈夫夏宇的病情,这之中有些事确实很玄乎,但肯定是真实发生过的,因为小娅没必要编造她丈夫生病的经过。并且,她说她丈夫精神受刺激的第一件事是收到了一包冥钱,上面写着一个叫“卓然”的名字。这事也许连医生听来也很荒唐,但我知道这事绝非编造,因为只有我知道“卓然”确有其人,尽管这个医学院的女生早在十四年前就已死去,但现在出现这个名字绝非巧合。
我清楚地知道,我遇上了一段真实的恐怖经历,我必须面对它,直到一一解开这些谜团。
首先,我和吴医生、董枫一起,一连用了三个晚上去察看女病区最尽头的那间病房。我们想与这间长期闲置的黑屋子里的幽灵正面相遇,有了吴医生的参与,我们感到力量更强大了一些。其中有一天晚上还有张江的加盟。这个在望远镜里爱上董枫的大学生充满浪漫情怀,我们一起挤在值班室里半是恐怖半是兴奋地聊天时,他对董枫时不时的深情一瞥,会使人回望见自己的初恋镜头。
一连三个夜晚,黑屋子里悄无声息,什么也没有出现。第四个晚上我决定休息一夜了。睡下后不久,便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我梦见自己在住院楼入口处的石阶上坐着,好像在等一个什么人。月光很好,树阴在通向住院楼的路上印出满地黑白交错的暗影,看上去像一个棋盘。突然,一个人在这个棋盘上走来,我看不清他的脸。他走过我身边时,有什么东西在我肩膀上碰了一下,我回头再看,那人已进入病区了,在他的背影消失的最后一瞬,我看到他的左手拎了一把黑雨伞,刚才碰着我的就是那东西。这人是谁?严永桥!我紧张得要命,胸口一阵狂跳,便醒来了。
醒来后我想,这会不会是一种预兆呢?本来,我不会对这种想法当真的,但是当我下了床从窗帘缝中望见外面果然
是满地月光时,我吃惊了。
我看了看表,夜里1点9分。我决定到病区去看一看,那个拎着黑雨伞的严永桥,是否真的回到他病房了呢?刚才在梦中,是看见他走进病区了的。
我轻手轻脚地进了男病区。走廊很长,很黑,深处的一间病房透出灯光,我的心“咚咚”直跳,从那灯光的位置看,正是严永桥曾经住过的那间病房。我知道那病房一直是空着的,怎么会有灯光呢?难道,刚才的梦真是预兆?
不管怎样,我必须面对这个现实,以便解开撞进我家的这个不速之客的真相。我鼓足勇气往前走去,到达这间病房时,我的额头上已沁出了冷汗。我站在门口,从门上方那映着灯光的玻璃往里望去……一个胖胖的男人坐在病床上,抬头望着天花板,一只手举在空中,好像在招呼上面的什么东西。这不是龙大兴吗?我紧张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严永桥住过的病房在他的隔壁,而此刻,那里悄无声息,没有任何异样的动静出现。
既然来了,我决定还是到隔壁看一看,以免回去后还为梦中的情景担心。这道病房的门仍是关得严严的,但没锁,将门把手一旋转便开了。
屋里暗黑,但由于今夜月光很好,透过窗帘,能依稀看见病床的轮廓,但病床上不是我以前见过的那样铺得平平展展的,好像,好像躺着一个人似的。
这决不可能!我的手抖抖地在门边的墙上摸到了电灯开关,“啪”的一声,雪亮的灯光中,我看见一个人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
我惊叫一声,用手扶住门框,没让自己跌倒。我感觉那人会一跃而起向我扑来,然而,不,他直挺挺地躺着,我突然反应过来,这是一具尸体!因为,只有尸体才那样挺直,两只脚尖在被单下往上凸起,但面部没盖上,仰面朝天,双目紧闭,这突然开启的强烈灯光对他已没有任何意义了。
我强压着恐惧,心想,这间病房不是一直空着的吗?怎么会出现一具尸体呢?我一步一步向床边走去,我得看清他的面容。因为,如果是严永桥,我会认得的。
一张瘦削的脸,苍白,额头上有一道结了疤的伤口。这不是严永桥。当然,早已在高速路上被车撞死的严永桥也不可能再躺到这里来的,他已经被火化,骨灰葬在乡下的坟堆里了。
突然,我看见这尸体的鼻孔微微有点翕动。我俯下身去细看,确实在动。他还在呼吸吗?我伸出一个指头在他鼻孔边试了试,有一些热气吹在手指上。
原来他没死!我后退一步,害怕他伸手抓住我的头发。有时候,活人比死人更可怕。我迅速在室内环视了一遍,没有发现黑雨伞之类的东西,显然,他并不是我刚才梦中看见的那个人。他不是严永桥,但睡在严永桥曾经住过的病房里。
我一点一点地向门外退去,一片死寂中,我听得见自己的心跳。退到门外后,我伸手拉上了门,然后,一转身……天哪!一个人正脸对脸地站在我面前!
我听见自己发出“哇”的一声惨叫,感到眼前一阵发黑,那一瞬间,那张紧逼着我的脸和他背后的走廊一起在我眼前旋转起来。
“嘿嘿嘿!”我跌倒在地时听见那人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哑笑,我感觉他的喉咙里好像卡着鱼刺。
我本能地将手举在额前,似乎要架住他扑上来的沉重的身躯。我的目光从两手之间望上去时,突然认出了那张胖脸……这不就是隔壁病房的那个病人吗?他刚才还坐在床上发愣,怎么不知不觉溜到走廊上来了呢?
“龙大兴,回你病房去!”我站起来呵斥他。他似懂非懂地往后退。
我定了定神,然后穿过暗黑的走廊向病区外跑去
63
月光花园真不愧是这个城市的富人区,
优雅、气派。每幢别墅前都围着低矮的白色栅栏,里面是茂密的花草树木,一条卵石铺就的小径从中穿过,直抵别墅门前的石阶。
按照小娅上次在医院里对我讲过的地址,我找到了她家。当时正是中午1点多钟,小娅正在楼上的卧室里午眠,她家那个叫英英的小保姆安排我在楼下的客厅里喝茶等待。
“你是精神病院的医生吗?”英英怯怯地问我。她的脸色不太好,看来夏宇的精神分裂对这屋子里的人都产生了极大的压力。
“是的,”我说,“我来了解了解他生病以来的情况。”
英英说:“等一会儿小娅阿姨给你讲吧,总之,太吓人了。”
“那包冥钱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呢,”英英茫然地说,“那天早晨,打开门就在门槛外放着。小娅阿姨开始还认为,一定是有人捣乱,因为夏叔叔是开公司的,也许是竞争对手搞的破坏。但是,夏叔叔却被吓着了,说是冥钱上写的那个名字莫名其妙。那个名字叫卓然,小娅阿姨认为是个女人的名字,便和夏叔叔吵架,可夏叔叔发誓说不认识这个人。后来,他们说把这包冥钱烧了就好了。从那以后,夏叔叔就开始精神恍惚。吃了吴医生开的药以后,安静了一些,但成天睡觉,有时半夜醒来,在楼上乱叫,说是看见一个女人从屋里走过。”
“真有陌生女人在屋里出现吗?”我问。
“不知道。”英英摇头说,“我和小娅阿姨都没看见过,但心里害怕。我晚上去厕所就要经过这个客厅,有一次,就看见墙边站着一个人影似的,吓得我赶快退回房间去。还有一次,半夜时还听见厕所里的水箱‘哗哗哗’放水的声音,我不敢去看,因为夏叔叔和小娅阿姨住在楼上,这楼下的厕所除了我是不会有人去用的。我确实不敢断定,到了夜里这屋里是不是有什么人在走来走去。”
“这里平时有些什么客人来吗?”我问。
“都是夏叔叔公司里的人,偶尔来看望他的病情。”
“有没有一个姓严的来过?”我对这个小保姆比划着说,“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男子,个子很高大,两道眉毛很粗。”
我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夏宇和那个鬼影似的严永桥凑巧都毕业于建工学院,他们相互认识吗?而近两三年来,他们一先一后陷入精神分裂。这种巧合多少让人感到一些蹊跷。
英英诧异地望了我一眼。这个十七八岁的农村姑娘也许觉得这个问题不像是医生的提问了吧。她凝神想了一会儿说:“没有,没见过这样的客人。”说完,她便叫我在这里呆一会儿,她上楼去看午睡的女主人醒来没有。看来,这种谈话深入下去使她害怕地想逃避。
我在沙发里挪了挪身子。沙发很大很软,像要把人埋进去似的。宽敞的客厅呈现出一派欧式风格,窗帘低垂,室内光线柔和,屋角有一架大钢琴闪闪发亮。
小娅从楼梯上下来了。她穿一件米白色的丝织睡衣,束着窄窄的腰带。“夏宇的病情怎么样了?”她急切地问我,似乎感到我的意外出现会给她带来不好的消息。
昨天夜里,自从我知道了躺在严永桥病房里的那个新来的病人是夏宇以后,我就决定到这里来一趟了。当时是夜半,我还不知道那个像尸体一样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的人就是夏宇,更不知道作了电休克治疗后的病人是这种状态。记得我当时胆战心惊地跑出暗黑的病区,在值班室找到吴医生时,心还“咚咚”直跳。吴医生告诉我是夏宇住进医院来了,同时,他对我半夜三更去病区乱窜感到奇怪。我告诉他,是刚刚做的一个梦让我去病区的,因为我在这个梦中看见拎黑雨伞的严永桥进了病区。醒来后我便好奇地去病区验证一下梦境,没想到,在严永桥曾经住过的病房里,还真的躺着一个人。当时,吴医生笑我神经过敏,他说夏宇是昨天下午住进医院来的,这人病情发展得很严重,已经有伤害家人的举动出现,再不住院,对人对己都很危险。
我深感震惊,与我多少有点关联的人物怎么无形之中都在我身边聚集?这个收到过卓然的冥钱的人,此刻与我近在咫尺!我决定到他家里看一看。
“没什么,”我望着小娅说,“夏宇正在接受正常的治疗,我是来了解了解他住院前几天的病情的。”
小娅坐在我侧面的沙发上,低下头一时没有言语,一只手无意识地抚着垂在腿上的睡衣。“不是说,不愿意让夏宇住院治疗的吗?”我又问。客厅里静得让人有点发慌。
“不住院不行啊!”小娅抬起头来说,“原以为在家治疗可以慢慢好起来的,并且吴医生也很认真,除了开药以外,还用催眠方式给他作心理治疗……”“催眠?夏宇在那种状态中说些什么呢?”我打断小娅的话问道。因为我知道人在那种状态下可以流露出一些潜意识中的东西。
“不知道。”小娅摇摇头说,“作这种治疗,除了医生和病人,是不能有另外的人在场的。吴医生说要给病人绝对的安全感,所以作这种治疗时我都没进房间去。”
“哦,哦。”我点点头,表示这种治疗是这样要求的。
“可是,他的病情一点不见好转。前天夜里,我睡得正香时,突然感到呼吸困难,睁开眼,夏宇正骑在我的身上,双手掐住我的脖子,口里还喃喃地说,‘我认出你了,你就是卓然,我要掐死你!'我拼命挣扎,大喊大叫,后来他自己手一松滚到床下去了。他两眼发直,滚下床后盯着我浑身发抖,好像又很怕我似的。他的病这样发展下去太危险了,我左思右想,只好送他去住院治疗。昨天,吴医生接到我的通知后,带了好几个医生来,看着他们一拥而上扭着夏宇的胳膊往楼下拖,我心里又有点发痛。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你现在也参加夏宇的治疗吗?可得多关照关照啊。”
小娅的讲述让我的感受很复杂,但当时只能安慰她道:“放心吧,我们会尽力治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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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0-23 19:16:22
夏日的阳光照在住院楼前的青石台阶上,
石上的纹路清晰可见。而在这些石头的内部,一部秘而不宣的地质变迁史深藏其中。这犹如我们的大脑,一些深陷进黑暗中的东西,它的挣扎,它的扭曲,谁能探测到它的真相呢?
“夏宇,你感觉好些了吗?”在严永桥曾经住过的病房里,我对着这位新病人发问。
他抬头望了我一眼,又重新埋下了头,似乎没听见我的问话。他的下巴已经瘦得尖削。
“夏宇!”我提高声音叫道。
“我听话,我听话。”他猛地抬起头连声应道。他的脸清瘦,因而眼睛显得很大,只是眼光呆滞,还露出惊恐。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由于害怕电休克治疗,以至于看见穿白大褂的人就惊恐畏惧。
“严永桥,”我尽量平和地问道,“严永桥是你的同学吗?”
“我吃过药了。三颗白的,一颗黄的。”他答非所问地喃喃道。看来,他的意识已经完全分裂,不过,对数字好像又很清醒,三颗白的,一颗黄的,他对药片怎么数得这么清楚?看来,精神病人在有些方面又是清醒的。
“你从建工学院毕业几年了?十年?十二年?”我想依照他的思路从数字方面唤醒他。
“我吃过药了……”他继续喃喃道。我的努力毫无用处。
“你认识卓然吗?”我故意将“卓然”两字说得很重。
他目光呆滞地望着我,没有任何反应。突然,他从床边站起身,倒退着移到窗边,然后返身抓住窗上的铁栏摇动起来,那感觉,是想逃跑。
我心里一惊。幸好有铁栏保护着这些病人的安全,不然,病房的窗口就太危险了。我走过去扳了扳他的肩头,同时严厉地说道:“回到床上去躺下!”
走出病房,我感到一丝绝望。看来,从夏宇这儿什么也问不到了。但这个新病人对我遇到的谜团又非常重要,因为他和严永桥读过同一所学院,而后来收到的冥钱上,又写着卓然的名字,我盼望着他能早点治愈,以便能讲出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信步走出住院楼,望着青石台阶上的石纹想到了大脑的秘密。
“大热天的,站在这里研究什么呢?”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我回转身,是小翟护士正从楼内出来。她的青春红润的脸庞使我精神为之一振,刚才在病房里产生的对人的沮丧感一下子减轻了许多。
“我刚刚去看了夏宇,”我说,“病情好像很严重。”
“这不正是一些人所希望的吗?”小翟眨了眨眼说。
这话让我大为震惊:“你说的是什么意思?谁希望这样?”
“那天,医院开车去接这个病人,我也去了。”小翟说,“进了那幢房子,我便什么都明白了。你想,那幢房子里半夜过后总有人走动,而且是个女人的影子,这会是谁呢?没有人的卫生间里,抽水马桶会在半夜三更哗哗哗地放水,这又会是谁呢?我想小保姆不会讲谎话。那么,这一切只能是这幢房子里的另一个女人干的了。”
小翟的话让我瞪大了眼睛:“你是说,这些事是小娅干的了?荒唐。她这样做为什么呢?”
“这还不清楚?这样可以让夏宇更加疑神疑鬼,并且还有莫名其妙的冥钱,这样不让人神经错乱才怪。”
我认为小翟的这种推测毫无道理。“她是夏宇的妻子啊。”我说。
“对了,妻子做这种事才没人怀疑。”小翟说,“我看见那幢豪宅心里就明白了。你想,只要夏宇一死,谁是继承人呀?豪宅、存款,还有一个公司,啧啧,美死了。”
“这样说,可以向公安局报案了?”我不以为然地打趣小翟道。女人虽说在很多方面直觉不错,但嫉妒心也会让女人发生误会。我隐隐感到小翟对小娅怀有敌意,因为小娅以前来找吴医生时常常关上门在里面谈话,这让曾经喜欢过吴医生的小翟心里别扭。
“真是死了人,总会有人报案的。”小翟不服气地说,“总之我认为那女人有问题,咱们慢慢瞧吧。”
小翟护士的话把我的思维再次搞乱了。凭心而论,她推测的事情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因为,我对小娅和夏宇毕竟知之甚少。
但是,说写着卓然名字的冥钱是小娅干的事,这点我敢肯定不可能。因为卓然已死去十四年了,照小娅的年龄推断,那时她还是个十一岁的小学生,不可能与一个医学院的大二学生有关系。
至于那幢别墅里的小保姆在夜里所听到和看到的怪事,上夜班的吴医生是这样给我解释的:“这事很简单。人只要心里害怕,什么怪事都来了。何况住在那样大的一幢房子里,到夜里睡在床上一想,楼上楼下那样多空房间,还有走廊啦、楼梯啦等等,即使在正常情况下,如果人的思维转到恐惧方面来,心里都会不踏实。何况这大房子里还住着一个精神病人。在这种恐惧的氛围中,小保姆独自住在楼下的房间里,夜半三更产生一些幻听幻觉完全可能,没什么奇怪的。”
这时,精瘦的吉医生走进了值班室,听见了吴医生最后几句话,他补充说:“对的,幻听幻觉不只是精神病人才有,正常的人有时也会发生。几年前,我母亲去世了,有一天夜里我醒来,看见她正在开衣柜取衣服。我心里纳闷,想叫又叫不出声,伸手拉亮了电灯,屋里什么人也没有,这就是幻觉。”这个老爱在学术上与吴医生对立的家伙,这一次的观点与吴医生一致。我想,也许他俩的关系在缓和了。
有吉医生在场,我不便更多地谈夏宇这个病人引出的其他疑团。我告辞出来回屋去睡觉,董枫从护士值班室里赶出来,在走廊上拦住我说:“等一会儿查完病房后,我来找你,有很可怕的事发生。”
我心里一惊,压低声音说:“又出什么事了?”董枫不回答,示意我先回屋去等着。
时间是一道道紧闭的门。我们一天天一年年地往前走,
在推开这一道道门后遭遇到无数的悲欢、平淡,还有惊恐。但是,我们总是不能预料尚未打开的门后藏着什么。回想好几年前,我的一位朋友的老父亲去世,我们一大帮朋友便去他家看望,当晚便留在那里陪他守灵。半夜过后,大家的话题不知不觉转到了死亡、幽灵等方面。这时,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士说:“嗨,你们别瞎编了,我以前在医学院读书的时候,还真发生过很恐怖的事呢。”
她就是郭颖。我用她讲的故事写这本书的时候,绝没有想到书刚写了一半便有幽灵似的人物撞上门来,更不会想到今天我会呆在精神病院里,与无数的疑团和切身的恐怖纠缠在一起。
前面的东西永难预料。现在是夜里11点40分,走廊上的脚步声一直响到了我的门外。董枫走了进来。她返身关上房门,又走到窗边去,撩开窗帘的一角往外望了望,然后,她压低嗓音紧张地对我说:“这医院里好像要发生什么事。”
我以为黑屋子里又出现了人影,可董枫说,不,是住院楼的外面。“昨天夜里,张江来陪我上夜班。”董枫理了理护士衫的下摆,说,“半夜过后,没什么事了,我们便到楼顶的
平台上去乘凉,你知道,昨天晚上是很闷热的。”
“到了楼顶,张江说要送我一个礼物。你猜是什么?一部望远镜。我说好啊,当初你就是用它偷望我的,这不叫送我的礼物,算是我给你没收了。张江说只要你收下就行,好让它陪着你。张江现在利用暑假在一家公司打工,每周只能来陪我一天。他说很快就可以给我买一只白金钻戒了。我以为他开玩笑,打工一个月挣不了那么多钱,可他说绝对可以兑现。我说这是什么意思,你这个小弟弟想娶姐姐啊?哦,看我说到哪里去了。”董枫不好意思地顿了顿,接着说,“后来,我就好奇地用望远镜了望远处,夜晚朦朦胧胧的,越过医院的树丛,可以看见医院长长的围墙。再远处,高速公路上的汽车也能看见。”
“突然,我看见一个人影顺着围墙根慢慢移动。光线太暗,看不清那人的衣着和面容。我想,是翻墙进来的小偷吗?不,小偷从没进过这里来的,都知道这里是精神病院,没什么好偷的。那么,也许是哪个病房的病人溜出去了?后来我突然想到,这会不会就是每次潜进黑屋子来的人影呢?
“看见我紧张的样子,张江接过望远镜望了望,便拉了我一把说,‘这个人影绝对不正常,半夜三更的,在围墙边干什么。走,我们去抓住他。’
“下楼的时候,我的小腿老是发抖,但看到张江宽大的背影,我鼓励自己说千万别露狼狈相。当时,住院楼外一片漆黑,我们小心翼翼地向刚才看见人影的那一处围墙边走去。我第一次发现这一片林阴中,还有不少半人高的矮树,抬眼望去老觉得像一个人蹲在路边,我为此好几次停了下来,紧张地靠着张江,直到证实了那黑影不过是一丛树,我的胆子才大起来。
“围墙边满是低矮的灌木,但没有人影。我们贴着围墙根向前摸索,张江说那人不会走远的。突然,走在前面的张江‘唉呀’一声,瞬间就消失了。我往前紧赶两步,看见一只手在地上挥动。我蹲下一看,张江掉进一个很深的土坑里了。我拉着他的手,让他从深坑中爬了出来。
“土坑周围的土还很松软,张江说这土坑是新挖的。谁在这里挖坑?要干什么呢?我突然冲口而出,说该不会是要在这里埋人吧,这话把张江也吓了一跳,他说从深度来说,这坑里埋一个人好像正合适。
“张江抱住了我的肩膀,他说他听见我的牙齿在咯咯作响。我说我不、不怕,但是我们回住院楼去好吗?正在这时,前面的灌木丛有响声,显然是有人在走动。
“我还来不及反应,张江已像一条大狗一样窜了上去,我抬眼看时,两个黑影已扭在了一起,他们一边扭打一边嚷着什么,我只觉得耳朵里嗡嗡地响,意识一片模糊,不知道该往前还是往后跑,事实上我是站在那里一动也动不了,像中了定身魔法。我看见一个人影被摔倒在地,另一个人影指着地上的人嚷道,‘你疯了!这是干什么呢?’我猛地听出这是吴医生的声音。
“我的心一下子从喉咙落回胸腔里,我叫着吴医生跑过去,从地上扶起张江。我们三人面面相觑,脸上却是疑惑和尴尬。
“我对吴医生说,你还满有牛劲的嘛。张江揉着腿说是因为地上太滑才摔倒的。显然张江感到有点狼狈,被矮他
半个头的吴医生摔倒,他似乎觉得有失脸面。但是,吴医生在这里干什么呢?
“吴医生说,半小时前,他在林阴中散步,上夜班感到瞌睡时,他常爱到楼外走走。但今夜他在散步时,隐约听到附近的暗黑中有一声轻微的咳嗽声。吴医生警觉地想,半夜过后这林中不该有人的。他朝着咳嗽声的方向找去,没发现有人。这时,咳嗽声又响了一声,已经在围墙方向了。于是,他便摸到了这一带,正在细细搜索时,和我们碰到了一起。
“咳嗽声证明这一带确实有人,会是谁呢?吴医生说他感觉是严永桥。我听后感到毛骨悚然,吴医生什么时候变成有灵论者了?早已死去的严永桥真能复活?他说尽管无法解释,但自从你上个月在家里写作时遇到不速之客,他就相信严永桥的影子还真在世上游荡。他说作为医生没什么可怕的,一定要捉住这个幽灵才行。”
董枫讲完昨夜的经历,又到窗边去侧耳听了听,她说因为我在这窗玻璃上看见过严永桥的脸,她担心严永桥此刻就在窗外偷听。
我笑了起来,故意让笑声比较夸张,其实我是想用这笑来给自己壮胆。这时床头的小闹钟刚好指向夜里12点,又要进入夜半了,我怎么就注定了要与幽灵打交道?
66
董枫走后,
我怎么也睡不着。看来,吴医生将他自己休息用的这间小屋提供给我,让我在遭遇不速之客后来这里体验生活,其真实意图是想让我和他一起发现这个让我们无比惊骇的幽灵。
外面的走廊上已经寂静无声了,值班的医生护士看来都已经趴在值班室的桌上假寐。我下了床,轻轻地开门走出去。我决定到围墙根一带去看看,还有那个新挖的土坑,也许那里此刻已埋进一个人了,确切地说是埋进一具尸体了。如真是那样,我将是第一个发现者。
住院楼外是茂盛的林木,这使得林中小径显得特别暗。我朝着围墙的方向走去,暗黑中却响起了迎面而来的脚步声。
我停了下来。前面出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是一个女人。我想起了上次在这里遇见的穿白裙的女人,她是病人龙大兴的女儿,为这个“文革”以后几十年来一直断断续续发病的父亲,她伤心而绝望,父亲在“文革”中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刺激她永难理解。并且,随着他的精神分裂,他生命中的某一段经历已陷入了永远的黑暗中,医学也不能完全拯救他,最多只能用一些药片让他平静或沉睡而已。
我站在暗黑中,白色的身影越来越近,原来是小翟护士。她说呆在值班室里很闷,到外面走走。我附和着说,是很闷,要是下一场暴雨就凉快了。小翟突然问我,你今天去看过夏宇没有?她说她估计这新来的病人活不了多久,“哼,那个风骚女人的愿望很快就要实现了,”小翟在暗黑中低声说道,“遗产都会归她的,天哪,这真像是电影里的故事。”
小翟说完后便向住院楼走去了。我一个人站在夏夜的暗黑中,却感到身上突然发冷,难道,真是小娅在谋杀她的丈夫吗?
我回转身向住院楼走去,直觉告诉我应该去病房看看这个新病人。在严永桥曾经住过的病房里,预感到有什么凶兆似的。
我用董枫给我配制的钥匙开了通向病区的小铁门。半夜过后了,病区一片暗黑。我像盲人似地步入深不见底的走廊,同时将一只手举在前面,以免碰着墙壁什么的。转了一个弯后,前面的一间病房里有灯光透出来,从距离看,那正是夏宇的病房。是夏宇没睡,还是有其他人在那里?我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轻手轻脚地向那门缝透出的灯光处移了过去。
屋里有说话声!我探头从门上方的玻璃向里一望,夏宇正坐在床上,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的背影正对着我——是吴医生!他半夜了还用来这里诊治吗?
“你烧冥钱的时候,是不是看见一个女人的影子从火光中飘出来?”是吴医生的声音,“你看见没有?哦,看见了。你还看见她走进了你的房子,对不对?每天夜里她都在你的房子里走来走去,你关上门,但是她不推门也能进来,门啦墙壁啦都挡不住她,她像风一样飘进来,在你的面前才突然显形,是不是?突然显形!你挡不住她。”
吴医生的声音低沉、柔和,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吸引着听者探头张望。这是心理治疗吗?我在门外感到十分诧异。我继续扶着门框侧耳细听。
“你住家的地方不对。”吴医生又说话了,“你知道吗?很久以前,你住家的地方是一大片坟地。对的,一大片坟地。坟地就是死人的家,知道吗?现在那里是你的家,而死人的家没有了。死人没有了家就要到你家来,你的家就是死人的家,你的厨房就是死人的厨房,你的卧室就是死人的卧室,死人要来和你一起吃饭睡觉,你的家就是坟而坟就是你的家……”这一串绕口令似的话听得我毛骨悚然。吴医生怎么了?我在极度震惊中深感恐惧。这时,屋里突然响起一阵乒乓的骚动声。我探头从门上方一望,夏宇已滚落在地上,吴医生正把他拉起来。夏宇被重新推坐在床上,他转身的时候我看见他双手是被反绑在背后的。他的双脚也被捆在一起,坐在床上时,他的双腿便像木头一样挺得笔直。
我看得目瞪口呆。在这夜半的病区,有一股寒气从这间惟一亮着灯光的病房里透出来。我看见吴医生拉过被子堆在夏宇的后腰。“你尽量让自己靠得舒服一些。”吴医生伸手拍了拍夏宇的脸颊说。也许,吴医生真是在作什么心理治疗吧,看他对病人是很体贴的样子。
“你尽量放松,放松。”吴医生又说话了,“好,你感觉到自己的眼皮已经放松了,放松了。你的头皮很舒服,你的耳垂也很舒服。你的两边肩膀完全放松了,你的两只手轻飘飘的,你的每一个手指头都轻飘飘的。好,你的眼皮已经放松了……”
吴医生又开始了一轮循环式的说话。他的声音变得更加柔和,没有高低起伏,像火车的车轮一样永远是一种固定的节奏。这不是在催眠吗?我感到再用心听下去,在门外的我也要眼皮发涩了。
“好,你轻飘飘的,你开始往前走了。你要回家去了,回家去了。”吴医生半是吟唱般地又念起来,“汽车来接
你了,漂亮的汽车来接你回家去了。你要拦住这汽车,这是你的汽车,你要拦住它,拦住它就可以回家了……”我的心“咚咚”地跳起来,吴医生的话是什么意思?我突然想起严永桥从这个病房跑出去之后,被汽车撞死在高速公路上的事。天哪,吴医生是在诱导夏宇也这样做吗?
我突然像目睹了一桩凶杀案似的紧张。我一时无法决定自己是该推门进去还是该悄悄溜走。吴医生低沉而平缓的声音还在屋内响着,像一串串从深水中泛起的水泡。“……你的幸福要靠红色,最鲜艳的红色就是大火,你要在你的家里点燃这种红色,好漂亮的红色哦,像气球一样满天飞,你的卧室红了,窗子也红了……”紧张和惊骇让我双腿有点发颤,我怕我惊叫出来,或者以身体的重量不能自持地突然将门挤开。我必须立即离开这里,一刻也不能停留。我抬了抬腿,还能够使唤。我踮着脚尖一步一步离开这间亮着灯光的病房。在走廊上拐过弯之后,我马上变成了小跑,将整个暗黑的病区和走廊留在了身后
lixiaoxiao521
发表于 2004-10-23 19:16:34
我不知道别人遇到极度惊恐的事之后是如何反应。总之这天夜里我从病区仓皇跑出来后,
竟丧失了思考能力和行动能力,一片空白的头脑里只有一个念头:赶快回我的小屋去。我进屋后便反锁上门,上床后依稀反应出这是吴医生让给我住的房间,便又跳下床来,将一张放杂物的条桌拖到门后,紧紧地抵在那里。为什么要这样做,当时没什么明确的考虑。
奇怪的是,我蒙头而卧,立即睡着了。这种现象是不是人的身体和神经的自我保护我不知道。我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来,简直让人不可思议。其间做过好几个吓人的梦,醒来后却不怎么记得了。我坐在床头慢慢回忆,终于记起其中一个梦大概是这样的——
吴医生坐在我的对面,他叫我张大嘴给他看。感觉上我是他的病人。我很不情愿地张开嘴,他用一把勺子在我嘴里搅动。我感到呼吸快被堵住了,他端了一杯水给我喝。我看见水上漂着几粒白色的药片。我很恐惧,但是医生的眼光逼得我不得不喝。我便把嘴唇凑在杯沿上,同时用眼角的余光去观察吴医生。突然,吴医生的眼睛里冒出一个很大的血珠来,我惊恐地伸手摘下这颗血珠,血珠在我手中慢慢变大,蛛网似的红色表面突然现出了人的五官……这个梦怎么结束的我记不起来了。中午的阳光从薄窗帘透进来,小屋里十分明亮。想起昨夜的经历,仿佛也有点做梦的感觉。但我知道一切都真实地发生了,我慢慢回想起吴医生对夏宇念叨的那一段段可怕的话,我再次确定这些话对一个精神病人来说,只会加重他的恐惧并可能导向他的死亡,这是精神诱导和心理暗示的力量。吴医生为什么要那样做呢?或许,这是一种我并不懂得的心理治疗方式?
我得将这件事告诉董枫,因为不管对吴医生还是对医学,她都会比我了解得多。我顾不得上了夜班的她这时也许正在睡觉,径直来到医院的单身宿舍,敲响了董枫的房门。
门开了一道缝,董枫在门缝中露了半张脸。我说快起床,我在楼外的花台边等你,有要紧的事。我知道这屋里一定住着好几个护士,没法在这里说话的。
我坐在花台边,周围的林中织满了蝉鸣,给人一种平和而安宁的假像。董枫很快就跟来了,听完我的讲述后,她瞪大眼睛说:“不可能不可能,作为医生怎么能给病人讲那样的话呢?对精神病人来说,这种诱导的后果不堪设想!”
应该说,董枫对此事感到的恐惧比我强烈得多,这也许是她对精神病人在混乱的精神深渊里所受的折磨了解更多的缘故吧。刚才,她在阳光下走来时,青春勃发的样子还满带这个夏天的热度,而此刻,她坐在花台边垂下头,像一片突受冰雹打击的草叶。
“不行,我一定得亲眼看看才行。”董枫抬起头来,困惑地说,“今天晚上,你陪我一起,再去夏宇的病房外听听,不然谁也无法相信吴医生会对病人那样做。”
我和董枫决定了今晚的行动后,便感到整个下午过得非常慢。好不容易等到天黑,上夜班的医生护士陆续进入住院楼了,我呆在小屋里却有点不敢出去,因为我怕见到吴医生,我担心他从我的脸上看出我的不安,并且,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和他说话。
“哒哒哒”,响起了敲门声。我紧张地开了门,吴医生正对着我的鼻尖站在门口。他的白大褂整洁得没有一点儿皱褶,给人一种一丝不苟的感觉。
“昨天晚上,发现什么没有?”他进屋坐下后开口便这样问,“我感觉严永桥的影子一直在医院里晃荡,晚上你要在周围多察看几次。”吴医生说这话时语气沉重,我联想到昨天晚上他在夏宇病房里的声音,突然想,他是否也在对我进行精神诱导呢?他是否要我真的相信有这么一个严永桥的幽灵,让我卷入其中倍受惊吓,最后,当我精神难以承受之后,再给我一些白色的药片,然后把我弄进病房,在他的“关照”下一步步陷入精神分裂的深渊?我打了一个冷颤,看着他手腕处凸现的青筋所显示的力量,我故意说:“昨晚上我睡得好极了。我从不相信什么幽灵的。严永桥死了,绝对不可能再现。我已经想好了,撞进我家来的那个不速之客,也许只是长得和严永桥相像而已,纯属巧合,没什么可怕的。”
我突然显示出的大无畏精神让吴医生感到诧异。我很高兴我这样说,我想向他表明,任何心理暗示对我都是不起作用的。尽管他的名字叫吴畏,但我想让他知道我比他更无畏。哈哈,我真想笑出声来。
“不过,你还是得小心。”吴医生仍然不放弃对我的诱导,“从严永桥精神分裂前后的表现看,他是个本质残忍的家伙,同时还是个妄想狂和色情狂,这使他的行为更具危险性。另外,他属于间歇性精神分裂,清醒的时候好像和正常人差不多,但听他说话还是能觉察出他的妄想成分。这就是说,他会把想像的东西说成是真实的,最明显的例子就是他到你家里说的那些话。”
“你真的相信严永桥还存在?”我冷静地反驳道,表示我是一个精神非常独立的人。“不管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病人,他已经死了,是不是?至于到家里来找我的那个人,以及出现在这间屋子的窗户玻璃上的那个人,肯定和严永桥长得极像,我们一定会抓住这个人,但是,我敢肯定,这人不是严永桥。”
“但愿如此吧。”吴医生无奈地说,“我的朋友,我们也许正在经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谁知道最后会是怎么样呢?好了,我上夜班去了。”
我为这次成功地抵制了吴医生对我的恐怖暗示而高兴,但转念一想,他用幽灵来恐吓我干什么呢?我是搞写作的,他是医生,在一次朋友聚会中因兴趣相投偶然认识,他没有害我的任何理由啊。难道,是我将已发生的一切想得太简单了?
夜正在往深处走。半夜过后,我又将和董枫一起去病区探秘了。真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
68
夜半时分,
整座精神病院像陷入了地缝中一样暗黑而寂静。我在小屋里等着董枫,以便一起去病区目睹吴医生对夏宇的特殊治疗。这种选在夜半进行的精神诱导非常像一种谋杀,我回想起昨晚的经历便感到毛骨悚然。
董枫悄无声息地来了。她神色凝重地对我说:“穿上白大褂。如果被吴医生看见了,就说是我带你来查查病房。”
我说:“吴医生离开值班室没有?”
董枫说:“刚离开一会儿,我估计是到夏宇的病房去了。”
多么可怕!吴医生每天半夜的行为让人不可思议。他要么在围墙根一带像幽灵一样窜来窜去,要么潜入夏宇的病房,用他那低沉柔和的声音为病人描绘可怕的画面。
我穿上白大褂,和董枫一起悄悄地穿过走廊,来到了病区的小铁门边。我掏出钥匙正要开门,突然发现铁门并没有锁上,是虚掩着的。这一发现非同小可,因为这道铁门按规定是必须随时锁上的,如果稍有疏忽,精神病人从这里逃跑出去后会有危险的。难道,是吴医生刚才进去时忘了随手锁上?
一种不祥的预感升起在我和董枫的心上,这使得我们走在病区暗黑的走廊上时,仿佛能听见紧张的心跳。暗黑中不知何处传来一丝哭声,很低很低的哭声,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塞在嘴里而憋出来的呜咽。
董枫凑在我的耳边轻声说:“没事,这是哪个病人在梦中哭泣,我上夜班常常听到这些声音。”
我们在走廊里拐了一个弯,前面就应该是夏宇的病房了。但是,今夜那房里没有灯光。我们踮着脚尖来到这间病房的门口,在暗黑中依稀看见,房门是半开着的,而屋里一片漆黑。是夏宇睡觉时没关上门吗?董枫拉了拉我,我们便大胆地走了进去。董枫熟练地摸到了电灯开关,“啪”的一声,刺眼的灯光下,屋里是一张空荡荡的病床!夏宇失踪了!这个精神病人会跑到哪里去呢?难怪病区的铁门没锁上,那么,是有人故意为他开的铁门了,或者,夏宇不是自己跑了,而是被人扛出去的……我的思维飞速运转着,突然,我打了一个冷颤,拉着董枫就往病区外跑,一直跑出了住院楼,董枫才气喘吁吁地问我,到哪里去?我说围墙边不是有个新挖的土坑吗?我们赶快到那里看看,也许,那土坑现在已被填平了,而下面正埋着夏宇的尸体。
董枫说不会吧,她已经了解过了,我们那天晚上发现的土坑是种树用的,园工证实了的。我说不管怎样,我们先去那里看看。
我们穿过黑色的树林和灌木,围墙边那个很深的土坑黑洞洞地呈现在眼前。我蹲下身去望了望,坑里什么也没有。
我让自己的思绪镇定下来,回忆起昨夜吴医生对夏宇所说的话。“高速公路!”我冲口而出,“我们到高速公路上去看看。”作出这个推测时,我的鼻子里仿佛已嗅到了一股血腥味。吴医生昨夜给夏宇描绘过汽车,他要夏宇去拦住它,说是可以接他回家。这简直就是谋杀。
这条通过城市边缘的高速公路离医院大约五百米左右。浅草中的一道铁丝网拦住了我和董枫。我们将眼光越过铁丝网死死地盯住笔直的路面,汽车一辆一辆地开过,雪亮的车灯不断扫过黑色的路面,路面宽阔而空荡,没有车祸发生,也没有任何可疑的东西躺在路面上。
溜出医院的夏宇跑到哪里去了呢?我眼前浮现出那张瘦削的充满惊恐的脸。夜半的城郊,夜风正一阵紧似一阵,黑色的夜空有几道灰色的裂缝。我和董枫走回医院大门,门前的街道上亮着寂寞的路灯,一辆出租车急驶而来,在这一刹那,我突然产生一个念头,不容多想,我举手叫停了这辆出租车。
“上车。”我对董枫说。董枫一下搞不懂我的意思。来不及多解释,我将她推上车,关上车门后对司机说:“到月光花园。”
“你们是去出诊啊?”司机一边发动车一边问。我说是的。只能这样说了,半夜三更的,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去那个富人别墅区,只能是出诊了。
“你认为夏宇跑回家去了吗?”董枫悄声问道。我点了点头,表示很有可能。并且,我还预感到有严重的事件发生,但在车上不便对董枫讲。
车外楼影幢幢,整座城市都处在睡眠中。在月光花园门口,我探出头对保安说去给住户看病,大门的栏杆便升起了。
夏宇的家门虚掩着!这说明只能是他回家了,因为只有神志不清的人进去后才会忘记关门。客厅里开着灯,但空无一人,侧面,小保姆的房间门关得死死的,屋里的人也许正在沉睡中。
我和董枫轻手轻脚地上了楼梯。上楼后是一道走廊,旁边有一扇房门大开着,强烈的灯光射在走廊上。
“小娅!”董枫对着走廊叫了一声。
没人回应,我们急速向那打开的房门走去。这是卧室,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被绑在床上!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绑法,两只手的大拇指分别和脚趾头绑在一起。这正是小娅!她的嘴里塞着一团布,看见我们意外出现,她瞪大眼睛从喉咙里呜呜地叫着。董枫惊吓得双手抖抖地给她松了绑,又拉过一条床单裹在她的身上。
“这是怎么回事?谁干的?”我急切地问。小娅“哇”的一声大哭出来。她说当晚睡得正沉,夏宇的脸突然出现在她眼前。她问他怎么从医院跑回来了,夏宇不回答,只是满眼凶光地嘟哝着说杀死你杀死你。他用手卡着小娅的喉咙,小娅拼命挣扎,但无济于事。他喘着粗气扒光了小娅的衣服,又用细细的鞋带将小娅这样绑了起来,接着,抓起一件内衣塞在小娅的嘴里,然后,他对着小娅长久地狞笑,嘴里嘟哝着说死人死人。
“夏宇现在哪儿去了呢?”我急切地问。小娅说,刚才他听见你们上楼的脚步声,便跑出房间去了。
这时,一股焦糊的气味从走廊上飘进来,我说:“不好,夏宇在点火了!”我跳起来,一个箭步蹿出去。我听见董枫在背后说:“小心!”
69
很久没看见灯红酒绿了。从在家里闭门写作到进入精神病院后的历险,
我基本上陷入了人类精神分裂的可怕个案和幽灵出没的未解之谜中。因此,当这家豪华酒楼的迎宾小姐带我上楼时,我陡然感到对夜夜如此的城市生活已有点陌生了。迎宾小姐着一件紧绷绷的紫红色旗袍,每走一步,开衩处便露出丰腴的大腿。我很奇怪张江为什么在这里请客。这个学物理的大学生暑假打工挣的那点钱,恐怕这一顿餐就会给他消耗掉的。
当然,来此的理由是我和董枫,当然也包括张江,需在医院外面找个地方合计合计,这就是需不需要将一切对吴医生谈明。比如,他对夏宇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这些话明显是要让夏宇的精神加速崩溃,并且还含有暗示夏宇做蠢事并送命的意思。那天晚上,若不是我和董枫及时地赶到夏宇家,恐怕一场家毁人亡的火灾就难以避免了。而夏宇跑回家后的这个举动,我认为与吴医生反复对他谈“红色”这个概念有关。现在的问题是,能不能对吴医生摊牌,让他解释这一切。夏宇在家里刚刚点燃的一件衣服上的火被我扑灭了,人也被重新送回了医院,应该说,为破解这些凶兆迭起的谜,我们保留下了一条重要的线索。
迎宾小姐拉开座椅,对我做了个优雅的“请坐”的手势。董枫和张江都还没到,他们说先逛一下商场再到这里来。今天据说是董枫的生日。这样我们就可以把谈事和祝贺合二为一了。
服务小姐给我沏上茶后,我叫她将今天的报纸送来,以便混混时间。当时,我完全没有想到,报纸上的一条消息竟然与董枫以前租住过的房子有关。那条消息说,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和一个男人同居后,竟然将患有精神分裂的老母亲长期关闭在家中的一间小屋里,每天只像喂狗一样从门洞里送进去一点剩饭剩菜。那老太婆跑出过屋子好几次,甚至站在楼道口张望过,但没引起邻居的注意。这条新闻说,最近那个女人和她的男人出差半个月,老太婆死在家中的臭味惊动了邻居,一起虐待老人的罪行才公诸于众。当然,让我吃惊的不是这件事本身,而是这个老太婆住家的地址与董枫以前的租住房正好在同一个楼层,就在董枫的隔壁。
我想起了张江第一次去董枫家时推开门看见一个老太婆的情景。看来,张江看见的是真实情况,只是走错了门而已。董枫为此吓得退掉住房搬到医院宿舍来住,现在看来真是虚惊一场了。
董枫和张江到来后,我首先将这张报纸给他们看了,张江回忆说,那晚上天太黑,楼道里又没有灯,现在想来可能真是推错门了。
董枫说:“隔壁那女人成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没想到心那样狠。”
过去的这个小谜团这样偶然地解开,给董枫的生日增加了一些吉祥的意味。张江正对着菜谱点菜,一个穿短裙的促销小姐将一瓶法国葡萄酒递到了我的面前,她弯腰对我介绍这酒的品质时,高耸的胸脯竟抵着我的肩膀。我看了看这酒的商标,正要婉言谢绝,张江却开口要下了。“董姐的生日嘛。”他说,“要这种酒才行。”
这是个消费的时代,商业正以各种方式唤起人心中某种奢靡的愿望。看来,张江暑假打工就为了这一晚的喜庆吧。我看见董枫感激地望了张江一眼。我知道女人并不是喜欢这种事情本身,而是喜欢男人为她这样做的举动。席间,在对董枫道过“生日快乐”之后,我们的话题很快转到了现在正面临的种种悬疑上。最后我们一致认为应该直接向吴医生询问。因为以董枫的了解,吴医生不是那种有恶行的人,但他所做的事又确实令人费解。该不是吴医生的精神也出了毛病吧?不管怎样,要他明白给个说法比暗中观察能更快地让事情水落石出。当然,如果不是接着发生的一件事让我改变了主意,我们这个轻率的计划也许就实施了。
事情发生得很偶然。餐毕,张江掏出钱夹来付账的时候,一张纸片掉到了地上,我弯腰替他拾起,是一张名片,“路波”两个字让我一惊,头衔是药业公司总经理。
看着我惊讶的样子,张江问:“怎么,你认识她?我就在这家公司打工。”
我说我认识的一个叫郭颖的女士讲起过她,十多年前,她们是医学院的同班同学,还有一个女生叫卓然,在校时便患精神分裂症死去了。并且,现在医院里这个叫夏宇的病人,在患病之初便收到过一个神秘的纸包,上面写着卓然的名字,纸包里全是冥钱。我说我得去找路波了解一下情况,也许这里面另有玄机呢。至于向吴医生摊牌的事,最好等我多了解一些情况后再定。
董枫也很惊讶,皱着眉头说这事越来越复杂了。张江却显得很犹豫地说:“路波总经理挺忙的,你不一定能找到她。”
我一边将路波的地址、电话抄到笔记本上,一边说:“会找到她的。也许她知道卓然的名字为什么会出现在夏宇那里。这样,事情就容易弄明白了。”
路波的出现让我感到世界之小。很多遥远的人和事,你以为永远过去了,其实只要你一回头,一切仍可以重逢。本来,郭颖在出国留学之前对我讲的校园奇遇,我只是作为小说素材在利用,没想到她的这位同学,现在却可以让我亲眼看见了。而且,我预感到她对我解开现在面临的疑团会有所帮助。
这时,董枫的一声惊叫打断了我的思绪。原来,邻桌的客人在点菜时要了一条蛇,酒楼的厨师正将一条又长又肥的蛇提到桌边来给客人过目。这是酒楼的规矩,凡活物宰杀前,得先给客人看看,客人认为满意之后再宰杀。
我突然感到头皮有点发麻,因为我想起了十四年前,医学院的后山上曾经出现过一条从防空洞里溜出的长蛇。虽说郭颖给我讲述时说仅仅是传说,但此时看见蛇我不知是不是凶兆
lixiaoxiao521
发表于 2004-10-23 19:16:50
70
第二天上午,
我直奔路波的药业公司而去。我进入了一幢豪华的写字楼,高速电梯将我平稳地送上了第二十一层。推开玻璃门,穿着制服的保安让我先填一张会客单,然后,他拿起电话向里面通报。
“对不起,总经理还没到办公室来。”保安礼貌地对我说,“先让总经理助理接待你行吗?”
我说行。我不能让他打发我走。我想留在这里总能等到路波来的。
保安在前面给我引路,穿过宽敞明亮的开放式办公区,进入一条走廊,在写着“总经理办公室”的门口,保安对我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我走了进去,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坐在办公桌前的黑色转椅上,她让我在沙发上坐下,为我沏上茶,又指了指旁边的侧门说:“总经理还没来,你得等一会儿了。”她又指了指旁边的报架说,“你可以看一会儿报纸。”
看来她就是总经理助理了。这间办公室其实是总经理办公室的外间,这种格局给人一种森严壁垒的感觉。
“请问贵姓?”我礼貌地向这位助理问道。她穿着一身很职业感的西服套裙,身材匀称,有一种成熟的女人味。
“免贵姓谢。”她公式化地回答说。“你找总经理是私事还是公事?”她整理了一会儿文件又抬起头问道。
我说是私事,但是很紧要。为了引起她的重视,我将郭颖也讲了出来,以证实路波的同学是我的朋友。
“郭颖?她现在国外怎么样?”这位女士的眼中流露出惊讶,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你认识郭颖?”
她说:“在医学院读书时,我们还同住一间寝室呢。”
我突然明白过来。“你一定是谢晓婷了。”我肯定地说。
“你怎么知道我?”她有点困惑。
我说郭颖都给我讲过的。在这里遇见谢晓婷,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没想到她和路波在一起操作起这样气派的公司来。
“我是给路波打工的,”谢晓婷纠正我的评价说,“路波是老板,作为老同学她信任我,让我给她做做杂事。”
我看见谢晓婷清秀的面容上,眉宇一直不怎么舒展,像是有什么生活压力似的。正在这时,一个与谢晓婷年龄相仿的女人走了进来。她身材粗壮,面色红润,身着一件质地高贵的薄外套,里面是乳白色的丝质衬衣。
“路总。”谢晓婷恭敬地叫道,“这位是郭颖的朋友,等你好一会儿了。”
我站起身作了自我介绍,路波略感意外,但还是伸出手和我礼节性地握了握,便推开侧门,领着我走进了她的办公室。
这是一个宽大豪华的空间。一张红木的大办公桌非常气派,桌前是一把高靠背的黑色皮椅。几株阔大的热带植物后面,沙发围出了另一个区域。墙上的画框里是记录着路波海外行踪的彩色照片。
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从热带植物后面走过来,替路波接过脱下的外套,小心翼翼地挂在衣帽架上。这室内原来有人呆着,这一发现让我感到异样。
“没你的事了。”路波对这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子说。这年轻人“哦哦”地点了点头,便往绿色植物后面退去,一转身便不见人影了。我这才注意到,那里还有一道通向别处的门。
路波在办公桌前的大皮椅上坐下,她身体往后倾,将背和肩完全靠在靠背上,胸脯高耸,有一种慵懒和盛气凌人的感觉。我坐在她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这种格局有点像谈判。
我看见路波办公桌上的大烟缸里盛着烟头,知道她是抽烟的了,便拿出烟来,同时递给她一支。
路波做了个婉拒的手势说:“我抽得少。”我只好自己点上,然后准备对她讲卓然的名字怎样离奇地出现,看她是否知道一些什么。
我还未开口,却看见路波伸手按了一下办公桌上的一个按钮,外间便响起了两声清脆的铃声。
谢晓婷推门走了进来,“路总,”谢晓婷很得体地叫道,“有什么事?”路波的下巴往烟缸的方向扬了扬,说:“怎么,今天没打扫过办公室?”
谢晓婷顿显惊惶,连声说道:“打扫过的,这烟缸忘记清理了。看我,丢三落四的,只想着赶快修改广告文案……”一边说,一边拿了烟缸出去,很快,一个干干净净的烟缸送过来了。“对不起。”谢晓婷道着歉退了出去。
这是个有统治欲并且专横的女人。我望着路波这样想。
“郭颖在国外怎么样?”她望了我一眼,先开了口,“读博士了,了不得啊,哪像我,到今天仍不学无术的。”我听出她这番话实际是对自己很满意。
“这哪能比呢?”我勉强地恭维了她几句,立即就把话题转到了卓然身上。我说郭颖给我讲过读大学时发生的恐怖事件,卓然因精神分裂而死本身就很奇怪,但是,十四年过去后的今天,卓然的名字还与冥钱和新的精神病人有关,对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不知她有没有什么线索?
“哇,天下奇闻。”路波有点夸张她的惊讶,“可是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们同学间的联系到大二时就中断了。卓然死了,这以后哪会有她的音讯呢?”
“有个房地产老板,叫夏宇,就是他收到写有卓然名字的冥钱的,你听说过这个人吗?”我想路波对商界的人物或许知道一些。
路波摇摇头,然后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公司的?”
我讲出了在她这里打工的张江,路波听后语气突然柔和下来。“你给张江讲讲,叫他还是回公司来上班。”她说,“现在大学生找工作挺不容易的,他提前来踩踩点,机会难得啊。”
我说他不是在你这里工作吗?路波扬了一下手说:“今天上午刚辞的职,给我打电话说,他不来了,真是莫名其妙。”
71
和路波的见面,
对我了解新近出现的卓然的名字被写在冥钱上的事,没带来任何帮助。路波对这位十四年前死去的同学除了惋惜,就是归罪于卓然自己性格软弱、多疑。她认为在后山拾到一个发夹本身是很普通的事,跟防空洞里的死者的故事一联系,卓然自己便疑神疑鬼了。其实怎么可能是死者的发夹呢?当时距 “文革”中那一场事件已二十年左右了,不可能还有什么发夹扔在学院的后山上。
让我意外的是,在卓然拾到发夹之后发生的一系列怪事,谜底却被路波轻易地揭开了。她说都是柳莎干的。这个同班的女生表面上文弱漂亮,内心可狠了。当那个带有传说色彩的发夹被神秘地抛来抛去,接着后山出现了填满沙子的橡皮手套,出现了白衣白裙的人影后,路波就一直在用心地暗中观察。毕业前夕,她和柳莎在后山上作过一次长谈,柳莎承认了这些事都是她干的。
原来,班上的男生高瑜最早是和柳莎要好,大一时就好上了,还常在后山上亲热。所以,当高瑜在大二时冷淡了她,又分别和路波、谢晓婷好上之后,柳莎便怀恨在心,认为是后来的女生勾引了高瑜。尤其是发现了高瑜和路波或谢晓婷在后山亲热的事之后,她更是忍无可忍,便不断制造那些恐怖事件来阻止他们。并且,故意将“文革”时防空洞里死人的事到处渲染,想达到让高瑜不敢再带女生去后山浪漫的目的。不过,对于卓然的精神分裂,柳莎认为与自己无关,因为她跟踪过路波和谢晓婷,搞过一些恶作剧,但从未吓过卓然,因为卓然与高瑜没有关系。所以说,卓然的死完全是因为她自己太脆弱,听到些有关发夹的传闻便惊恐不已。
毕业前夕,柳莎和路波、谢晓婷恢复了正常的同学关系,因为这时她们都认为高瑜不是个东西。照路波现在的话来说,这样徒有外表的男人一钱不值。毕业后,大家几乎没什么来往了,路波说柳莎在一家儿童医院当医生,听说已结了婚,有了小孩。高瑜开始也是在一家医院检验室工作,后来嫌挣钱太少,便与他人合伙开了一家小诊所。筹备这家诊所的时候还来向路波借过钱,路波说,她只见了他两分钟便把他打发走了,有钱宁可捐福利院也不借给这个花花公子,路波认为当初和他好过简直是低级错误。
后来我才知道,路波有耐心谈那么多话,完全是为了向我表示友好。她甚至表示她和郭颖也是很要好的同学,尽管在校时柳莎挑拨过她和郭颖的关系,说是看见高瑜在深更半夜去过郭颖的寝室,但她相信郭颖不会喜欢上高瑜的。她还表示,郭颖从国外回来时一定要通知她,她要请我们大家好好聚一聚。
路波之所以变得热情起来,其原因是谢晓婷后来告诉我的。当时大概是上午11点多吧,路波因为我感兴趣而大谈了当初读大学时的情况后,便说她很忙,得出去办事了,叫谢晓婷陪我吃午餐,说完便按铃将外间的谢晓婷叫了进来。
“我得出去办事了。”路波说,“这位郭颖的朋友第一次到我们公司来,你陪他去酒楼吃午饭,餐费拿回公司报销。另外,广告文案你修改得怎么样了?”
谢晓婷便递上一个文件夹,路波翻开后看了看说:“这里不是有个作家吗?你就别撑了,餐后向这位郭颖的朋友请教请教吧。”
后来,谢晓婷对我说路波可会利用人了。“但是,你帮我把这些广告词写精彩了,我还是感谢你的。”谢晓婷说,“我搞了几次都通不过,她差点要解雇我了。”
“有这样严重吗?”我说,“不管怎样你们还是老同学嘛。”
“她恨我。”谢晓婷平静地说。
午休时的办公室寂静无声,谢晓婷的这句话却使我大受震动。她一边收拾好我替她改过的广告文案,一边说:“我们去用餐吧,我不想说她了。”
我说:“我们不用去酒楼了,呆会儿叫餐馆送点盒饭来就行。我想听听,路波为什么会恨你呢。”
“其实你可能知道的。”她说,“郭颖不是给你讲过很多学校的事情吗?”
我说我知道一些,包括高瑜和她以及路波所发生的一些复杂关系,但不至于让路波恨她呀。
“与高瑜无关。”谢晓婷说,“这些事都是在校外发生的。郭颖可能给你讲过,我在学校时便参加过一个全城的模特大赛,进入了前十名,因此,很多企业找我做形象代表或者参加一些礼仪活动。从大二暑假开始,路波便让我带她一起去参加一些企业老总们的聚会。当时,由于我们两人和高瑜关系复杂,因而我们在这共同的秘密中显得像姐妹一样亲密。当然,我们很快都抛弃了高瑜,因为在企业老总们的聚会中我们分别遇上了追求者,这都是一些很有魅力的人。只是,我与路波不同的是,我的第一个追求者便很专一,发誓要娶我。大学毕业两年后我便嫁给了他。他是一家化工厂的总经理,我们生活得很幸福。路波对此羡慕得要死,因为喜欢她的人跟她在一起最长不过三个月时间,最短的只有一个晚上,和她睡了一觉之后,第二天就冷淡她了,她只是得到了一些钱而已。路波对这些男人恨得咬牙切齿,说他们将她当做妓女了。后来,她便认命了,做了一个香港老板的情妇,现在这家公司就是那个老板替她办的。每两个月,那个香港老板会来这里住上几天。”
“即使这样,路波也没理由恨你呀。”我说。
“是有点莫名其妙。”谢晓婷说,“以前她常到我家来玩,看到我家的别墅和对我很好的先生,她会说很多赞赏的话,但当时我就感到这些话中有些酸溜溜的东西。后来我到她这里来工作,才知道她心里很恨我的。不为什么,就因为我曾经比她生活得好。所以,她现在终于有机会报复了,在工作上训斥我,用各种方法折磨我,同时,还要显得很友好的样子,说她是看在老同学的份上才照顾我来工作的。”
谢晓婷说着说着便眼圈发红,最后伏在办公桌上哭起来。她的肩膀痛苦地抽搐着,弄得我一时手足无措。
我预感到谢晓婷的生活发生了灾难性的变化。
72
深夜的精神病院,
吴医生和董枫已经开始上夜班了。张江在走廊的某条长椅上坐着,等董枫忙完查房之类的事后好陪伴她。或者,他们还将在半夜去黑屋子察看,以便解开曾让董枫恐惧的人影之谜。而吴医生呢,不论去不去夏宇的病房,他和这个病人之间的神秘关联还将纠缠下去。
我躺在小屋里的床上抽烟。和路波、谢晓婷偶然相遇后,若干和我面临的悬疑相干或不相干的人生秘密使我震惊。我甚至一时没有勇气到值班室去见吴医生、董枫和张江,我不知道该不该对他们讲我已经知道了很多。
夜很静,偶尔有精神病人的叫声传来,这都是一些在人生战场上被击溃了的灵魂。当然,他们生命的基因组合中有薄弱环节,使他们在某些打击下显得不堪一击。
我深吸了一口烟,又吐出,看着烟圈在小屋的空中打转。我看见了高墙和监狱的铁门,谢晓婷蜷缩在铁窗中,周围挤着不少女犯,她们分别是吸毒者、卖淫者,以及或杀人或诈骗的嫌犯。作为制造和贩卖毒品的嫌疑人,谢晓婷经历了她人生中最惨烈的一幕。当然,她被释放了,一切都是她丈夫干的,这个化工厂的头儿干这些事时都瞒着他的妻子,谢晓婷是清白的。
然而,家没有了,别墅没有了,所有的财产也没有了。谢晓婷带着五岁的儿子还得生活下去。她的基因组合没出问题,她神志清醒地找到了路波,路波给了她生存的机会。
我吸烟。小屋里的烟圈升起、扩大、消散,又有新的烟圈升上去。我看见路波坐在二十来岁的男青年腿上嬉戏,这是她的公司,她的办公室,她的王国。而室内,谢晓婷正在打扫着卫生,她知道路波故意要让她看见这些。而办公室里的一道门后,还藏着一间卧室,这是路波报复男人的地方,就像当初那些男人将她像妓女似的对待一样,她如今走马灯似的将这些刚刚懂事的男人招来又挥去。并且,这一切都在谢晓婷身边发生,她让谢晓婷能听见从门缝里传出的声音,于是,她得到了双重的满足。
外面的走廊上响起一阵脚步声,值夜班的医生护士正在忙碌。我不知道董枫如果知道这个秘密会怎么样。张江,这个深爱着她的男孩、二十岁的大学生,她刚刚突破了比他大六岁的难题而认为爱情没有年龄的界限,如果她知道了张江打工的真相,天哪,那将是怎样的打击。张江在路波的办公室里工作了一个月,这又将带给他怎样的价值评判和人生困惑呢?
当然,更让我震惊的还是吴医生了。这个改名叫吴畏的医生,正是卓然的同学加恋人——吴晓舟。谢晓婷说,知道他在精神病院当医生,几年前开同学会时还见过一次,但他没说他已改名的事。还是一个去过他医院的同学说他已改名叫吴畏,当时大家还和他开玩笑,说是不是在精神病院工作很害怕,才改这样的名字给自己壮胆。他当时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至于新来的病人夏宇,谢晓婷和路波一样,表示绝不认识。为什么这个病人收到的冥钱上写着卓然的名字,让人无法解释。但是,这件事无论如何与吴医生有关,因为在卓然死去十四年后谁还会提到她呢?在几年前的同学会上,大家惋惜地说到卓然时,吴医生还禁不住掉了泪。大家认为他至今未结婚,据他说也没有女朋友,这都是因为他还沉浸在对卓然的思念里。
并且,我在他的那本书中看见的女孩的照片正是卓然。谢晓婷找出的一张全班同学的合影证实了这一点。丹凤眼、瓜子脸型的卓然站在第一排左侧第二个位置,与我在吴医生书中看见的照片一模一样。难怪我当初怀疑这张照片是死在黑屋子里的女病人单玲时,董枫会肯定地认为不是,因为单玲的脸型是圆的,相同的只是她们都是丹凤眼。
现在我推测,吴医生对女病人单玲超乎寻常的照顾,也许仅仅是由于单玲的眼睛唤起了他对卓然的思念。人生死相隔以后,在滚滚红尘中突然看见一双自己熟悉的眼睛,那种惊喜和痛苦、追忆和迷幻,足以让一个人对这双眼睛久久流连。
我掐灭了烟头,从床上跳起来,在门后取下白大褂穿上。现在已是夜里12点15分,我要去夏宇的病房看看。
那天晚上,我和董枫打电话叫医院来车将跑回家的夏宇接回医院时,吴医生就对我和董枫居然会找到夏宇家里去感到十分惊奇。他不知道我已经听见了他在半夜时对夏宇所作的精神折磨和死亡暗示。现在我明白了,这一切肯定与卓然有关。
据说,精神病人大多是间歇性的。也就是说,他们在精神迷乱中也有清醒的瞬间。我得试试运气,如果某夜能从夏宇的口里听见什么真相,那一切都迎刃而解了。尤其重要的是,他和已死去的病人严永桥都是毕业于建工学院,虽然后来他们一个搞房地产,一个搞桥梁建筑,但曾是同学,也许他能揭示出严永桥何以变成幽灵。只有让这一切水落石出,我才能回到家安心写作,而不必一听见楼梯响就担心有什么身份难辨的不速之客了。
这次,我没到值班室去叫董枫和我一起去病区,因为我想如果她正和张江在一起,我不知该怎样讲我去见路波的情况。我确实想不好该不该对董枫讲。
我独自进入了夜半的病区。由于各种秘密逐渐显露,这次我走在暗黑中觉得不怎么害怕。我顺着暗黑的走廊往前走,拐了一个弯,前面就是夏宇的病房了。我停下来,听了听前面,漆黑中没有任何动静,看来,各个病房的病人都睡着了,我知道这些病人睡前都服过镇静之类的药物。
我推开夏宇的病房门,除了“吱”的一声门响外,里面毫无声息。我按亮了电灯,看见了病床上躺着的夏宇,他双眼紧闭,呼吸沉重。我突然联想到曾经睡在这里的严永桥,在以前的夜半,严永桥也是这么一副痛苦的睡相么?
突然,我听见了隐隐的脚步声。我走出病房,站在暗黑的走廊上张望,远处隐隐出现了一个白色的人影,那人影逐渐变大,我感觉到他上身笔挺,双手插在衣袋里,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我的背上感到有风似的阵阵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