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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回乡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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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19 00:45:2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离开故乡己经二十多年了。或许更准确地说,距最后一次回乡己经二十多年了。
一直在外成长,孩童时候更离开了祖国。"故乡"的概念从来只在填写表格的"籍贯"一栏才在脑中浮起。想不到这么多年后,我又再踏在故乡的土地上。
  这次回乡并没有经过刻意的安排。回国是为了处理外祖父、母和父亲的墓地迁移事宜。刚巧新墓园就在故乡的附近。而在城里居住的舅舅好不容易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堂兄的电话,因此才临时决定顺道回乡一行。
  当我暂时放下交集了对繁琐手续的厌恶和对去世多年的亲人的怀念的思绪之际,堂兄己经把车子开进到进村必经的路上了。随着路两旁的小树慢慢的向后退去,泥土加牛粪的气息慢慢钻进了鼻孔。"故乡"的概念慢慢从冷冰冰的表格里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孩童时代的印象之中。
  印象中故乡是很远的。跟着另一个堂兄抛了几个小时的汽车;爬了几个小时的山路;再颠了几个小时的自行车尾座才远远地看到村子的灯火。印象中故乡是很大的。早上堂兄骑着自行车在村里转悠.我却因个子小,只能跟着跑。但一天下来却好像都没有跑出村子的范围。印象中故乡是很甜的。伯父把我带到了自家的西瓜田里。看见哪个就砸开哪个,抓着红色的就往嘴里塞。印象中好象还有些什么的,记不起来了。
  堂兄驾着车驶过了几条似乎根本不可能通过的田园阡陌和乡村小巷,很快地,我们到家了。
  堂兄下了车,从裤袋中掏出一柄黝黑的钥匙,打开了一把生满了锈的锁,推开那一扇黝黑的门,门后黝黑的洞里走出来一个老头。满头的白发,黝黑消瘦佝偻着的身材,拄着一根拐杖。印象中好象还有些什么的,记不起来了。我转头看了看堂兄,他对我说,这就你伯父。我当然猜到这就是我的伯父,但眼前的这个老头和我心目中为伯父主观塑造的形象实在毫不相干。我的伯父不是村中的大哥,大家有事都来问他的吗? 我的伯父不是身材高大,把我放在肩膀上带我去西瓜田的吗? 我的伯父不是谈笑风生,精力充沛的吗? 怎会是眼前这黝黑消瘦的糟老头子?
  "庄啊,你番嚟哪? 入嚟啦。" 这老头招呼我进屋里坐。这时,从里屋走出来另一个黝黑消瘦、拄着拐杖的身影。不知为何我却认得她,她是我姑姑。我驀然想起了,印象中的就是这种黝黑和消瘦。是啊! 他就是我的伯父! 高大和精力充沛的形象瞬间在脑海中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就是这样的黝高消瘦。
  我看着伯父,满面深深的皱纹,满头乱糟糟的死灰色白发,小小的一双混浊的眼睛看着我,嘴里呲着一口长年被烟薰成棕色的牙向我说:"点啊?喺外国点……"。我没有听他说完就己经受不住他那充满了烟臭味的浓烈口气。我不禁别过头去,连声敷衍着:"几好,几好……"。
  这真的是我的伯父吗? 真的是我爸爸的哥哥吗?!
  自小母亲就跟我说起爸爸的英雄往事。说他怎样从一个穷苦家庭的小孩子奋发读书;怎样成为党员;怎样因在西藏缴匪立功而成为检察官;后来又怎样获绝症而英年早逝。虽然在能有记忆之前爸爸就已去世,但爸爸在我心中的形象却非常清晰:一位高大光辉的悲剧英雄。我这样的爸爸怎么会有这样黝黑猥琐的哥哥呢!
  想着想着我茫然地站了起来向外走去,刚出门,一脚踩在了一堆狗粪上。堂兄赶紧带我到屋后的一条小溪去洗鞋。正洗着,却看到下游处有人在洗菜。我连忙停下来高声告䜣他们水脏,不料堂兄却告诉我不要紧的,乡下人都是这样的。天啊!突然我的鼻子里同时充满了牛粪的气味、浓烟似的口气和狗粪的恶臭。我受不了了!我匆匆地进屋向那两个黝黑的亲戚告别,也不管他们要不要就把几百元钱塞进了他们手中。一边挥手一边踉跄地跌向门口,跳上车子,示意我那不知所措的堂兄开车回去。车子开动了,伯父张大了嘴在后面不停地吆喝。谁管他吆喝什么!只一味再见,再见罢了。
  在回城的路上,堂兄不断地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只支吾着敷衍。想不到这次回乡把我原来对故乡的美好印象完全摧毁,换来的是愚昧、狭隘和恶臭。如果有一点没变的,就那黝黑的身影,仍然不断在我眼前晃动、挥之不去!
  回城后不久我就回到了定居的外国。回乡的事只对母亲和妻子提起过,很快就沉在了记忆的海洋之下,偶而只在填表格时浮上来。
  约过了一年后的一天早上,邮递员送来了一个包裹。我看了看地址栏,是乡下的伯父给我寄过来的。马上我仿佛又嗅到了那一股牛粪、狗粪和口气的混合味道。我皱着眉随手把包裹扔进了杂物房里,也没多想就上班去了。忙碌的工作和生活令我很快地忘了它。
  又过了几个月,差不多过年了。一天下班回家,接到了堂兄打来的电话,伯父病危了。我怔了一怔,伯父八十几了吧,也差不多了吧。电话中的堂兄接着一个劲地告诉我他现在正在医院病房里,伯父有话要问我。话筒中传来了伯父的声音。伯父在电话里显得那么的气若游丝,任何人都可以听得出来,死亡己经不远了。他说:"族谱收到未啊?点解仲冇回音嘅?"
  什么族谱?!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它裹。我把电话塞给了妻子,自己冲进了杂物房。当我在大半小时后,终于在一个角落找到了那个包裹的时候,妻子告诉我,伯父己经去世了。电话回到了我的手上,堂兄告诉我,伯父断气之前还在问族谱的事。我没有听下去了,一股哽咽的感觉从鼻子中湧出。我捧着包裹,再也嗅不到那股讨厌的气味。我走进了洗手间,把包裹放在梳妆桌上,小心地打开。一本发黄的、厚厚的本子出现在眼前。本子上面有一封没有封的信,上面用苍劲有力的毛笔字写着:"致吾侄……"。然后字迹开始变得歪歪斜斜。不!只是我眼中的泪水!
  我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觉得自己的脸一片黝黑。我猛然想起为什么我在故乡时一见我姑姑就认得她,她长得真像我父亲!随着泪水的湧出,镜中的我慢慢变得苍白,渐渐和我背后粉刷得雪白的墙壁溶为了一片……

转载请标明作者:云后人。谢谢。


[ 本帖最后由 云后人 于 2007-1-19 01:1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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