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28][转贴]《寻找遗失的世界》(待续)
目 录楔子:如梦令·武当1972
第一章:定风波·骨太极
第二章:夜游宫·青城怒
第三章:惜分飞·疑骨
第四章:风入松·追魂
第五章:卜算子·谜踪
第六章:燕归梁·烟火
第七章:声声慢·风云
第八章:玉漏迟·骷髅令
第九章:少年游·江湖远
第十章:破阵子·梅花落
第十一章:念奴娇·邂逅
第十二章:诉衷情·狭路
第十三章:昭君怨·诅咒
第十四章:归去来·千手
第十五章:透碧宵·丧魂
第十六章:笛家弄·断恩怨
第十七章:迷神引·鬼证
第十八章:南乡子·长恨
第十九章:一落索·凶井
第二十章:长相思·分骨肉
第廿一章:蝶恋花·沦陷
第廿二章:点绛唇·惊梦
第廿三章:浪淘沙·再回首
第廿四章:满江红·战金顶
第廿五章:念奴娇·归途
尾 声:凤归云·武当2004
[ 本帖最后由 woshiqjzc 于 2007-4-28 16:05 编辑 ] 楔 子 如梦令·武当1972
清晨。古神道。
云浮雾腾的天际,峰峦起伏,苑如仙境。古神道穿山越岭,绕峭壁、跳山涧,如长龙盘桓在这方圆八百里的武当。即使放眼四望,也只见密树森罗,蔽日遮天。呦呦鹿鸣与画眉的合唱交织在一起,倒给这肃穆中的道教神山颇添了几分生机。
暮秋时节。寒意袭人。行人寂寥。
青石板铺就的古道在乳白的雾气中层层而上。阳光还未透射下来,神道上却已有人一路行来。看上去不象赶早进山的香客——至少那人的手里没拿任何行李。也不是到金顶观日出的旅人——若论时辰,这会儿该到了太和宫才对。
他对沿路风景竟是无暇旁顾,边走边脱下身上的紫色长袍系于腰间,只穿着贴身的无袖羊皮坎肩疾步向前。随着雾气消散,他脸部的轮廓也清晰起来。高鼻虬髯。一幅骨架高大雄魁。步子亦迈得很大。走得热了,头顶有丝丝热气绵绵而出——内力之深厚倒颇有几分“练家子”的范儿。
这人刚从武当山八宫之一的遇真宫过来,这会儿径直向西。前方不远处,一片丹墙翠瓦的明式道教建筑隐然可见。
在将要转弯的地方,他略停了一下,以双手搭额向远处眺望,那双深凹下去的鹰隼般锐利的眼睛赫然放射出兴奋的光华。高高隆起的狮鼻下,向外翻卷的嘴唇喃喃抖动,“果然是亘古无双胜境,天下第一仙山呐。”他的中国话在声调的拿捏上似乎并不标准,但每一字的发音都异常圆润清晰,就连十米开外的树叶,也在随着他的话语轻颤。
话音落,他调转过头,向前方山门悬挂的匾额望去,嘴里轻吐出“元和观”三个字。再提肩移胯,大步流星,转瞬已到了山门外。
或许是来得过早,道观尚未开门迎客。大门紧闭,四处寂然。他放缓步子,拾级而上,左耳轻贴上了朱红的门板。
高大的院墙外,依枯枝而栖的几只乌鸦见有人来,竟拼命地聒噪起来。他猛地回头,神色中甩出几分惊恐,欲敲打门环的手扬起又放下……一顿足,身子拔地而起,竟无声无息地栖落在了墙头。
默立片刻,他飞身而起……人影便倏地消失不见。
元和观内。地上的落叶铺满了厚厚一层,显然是多日未曾清扫。平时这里少有人来,只因此处是天下无双的“道教监狱”,而非道徒的修行参拜之地。
眼下,这座明朝以来用于处罚犯戒之徒的道观显得森严肃穆。看它内里的布局与普通道观无甚区别。中轴线的神灵区——山门、东西配房和大殿依次展开。怪异的倒是内院的院墙上那十来张花花绿绿的大字报。经过雨水的冲涮,纸张已褪色,上面的字迹亦模糊不清。但硕大的“打倒”字样与夸张的惊叹号还是分外刺眼夺目。它们与近处的雕梁画栋虽显得不够协调,凸显出的肃穆之气倒颇为一致。
鹰眼狮鼻的人在内院墙根下伫立了几分钟,方才抬脚走上通往中央大殿的甬道。他起步无息,落地无声,枯叶在他脚下纹丝不动。连丁点儿细微的声响也未发出——轻功已经十分了得。
迈上大殿外的月台,他探身向一人高的八角石香炉内望去。里面尚有一茬刚烧完的香木灰。袅袅的余烟正在香炉内盘绕氤氲。
他略一皱眉,嗖地转身进了大殿。
殿内空无一人。两侧的六甲神像兀自瞪眼紧瞅着这个贸然闯入的陌生人。正中央端坐的王灵官赤面三目,手执金鞭,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颇为狰狞。前方的紫檀木雕供桌上灰尘密布,空气中若有若无地飘散着陈腐的血腥之气……又似乎在这味道里潜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预谋。
果然,他支愣着耳朵四处走了一圈……然后动如脱兔,一挪身便闪出了大殿。只一晃眼,便飘上了西道院的房顶。紧接一个倒挂金钟,半边身子已从屋檐上悬下来,深邃的眼睛紧盯上了一扇糊着白窗纸的木格窗。
这西道院从来都是元和观里惩治犯人的禁地。设有专门供跪香、杖革、烧丹、烙眉和焚刑的房间。眼下这人瞅着的正是北首第一间——执行跪香之刑的斗室。
窗纸已经发黄残破。里面的动静倒可以尽收眼底。
他能瞧见屋里空间不大。一幅真武祖师的画轴在墙上端挂着。画轴下,跪着一个年纪在二十左右的青年。留平头,穿着普通涤卡布的深蓝色四口袋 “解放服”。双手被绳索紧缚在后面,脊梁处有星星点点早已干涸的深褐色血迹——一看便知是杖革之刑后留下的伤痕。
平头青年对面的花梨木明式太师椅上,坐着一头戴碧莲冠,身披紫鹤氅,手持玉如意的老道。两道粗棱眉下,目光凌冽如刀,直瞪向那位跪着的青年。老道身旁,还侧站着一个青年道士。他的年纪似乎只在十八岁上下,头上发髻后挽,浓眉大眼,直挺鼻梁,嘴不大,面容清峻,显出一副和年龄不相称的成熟气质。只见他向老道一躬身,压低声音说:“道长,行刑时间已到,你看究竟如何处治?”
那老道听了年青道士的话,竟全身微抖,面露悲愤之色。右手颤巍巍指向跪在地上的青年,“你……你这个不肖之徒。生事害群,败坏祖庭,早知有今朝,老朽我当初真不该在你身上枉费一片心血。”他色厉内茬,言辞激昂,话语间亦能感到其不凡的内力。
跪着的青年突然挺直身子,抬起头来,声音嘶哑地说:“我只做我该做的事情,复仇雪恨而已。我生作人杰,死为鬼雄,见了阎王也决不轻饶你。” 房梁上倒悬之人虽只能望其项背,但从声音里也听得出这平头青年不一般的倔强。
老道被这番话气得面皮发皱,脸色惨白。他把玉如意重重地往身边的小方桌一放,站起身来说:“还嘴硬?!你死了也休想飞出这八百里武当。三道玄天玉皇符,就足以让你不得转世为人。哼——”
老道话一出口,旁边的年青道士脸色大变,连那梁上君子也身子一凛——凡是了解武当道教的人,谁不知秘传“玄天玉皇符”的厉害。被此符咒粘身的人,将永远不得超度为人。其煞气百年不消,甚至祸及子孙。
“是你这老东西信口雌黄,假装仁义。你死了,真武祖师爷也轻饶不了你!”
听完这平头青年一番话,房梁上的人暗暗颔首。心想这年青人倒算得上是一条汉子,而那双眼睛更是眨也不眨直往里瞅。
“大胆!本想废了你的武功后,留你一条狗命。但放了你却祸患无穷!……若杀了你,只怕玷污了清净道场,折损了我的阳寿……哼,就让祖师爷来安排你的生死吧。”老道脸色乌黑,一丝冷笑从嘴角渗出。
“逍遥鹤!”
“道长,徒儿在!”那年青道士低头应道。
“带他烧大香去罢!”老道一挥手,“先把锁口剑取来!然后上‘龙头香’让祖师爷决定!”
那叫逍遥鹤的年青道士躬身退出了房间,片刻后返回——手中已多了一把三寸长,一指宽的特制短剑,杀气森森,寒意逼人。
老道取过剑,跨步走到年青人面前。手起剑落,银光斜过——鲜红的血瞬时滴落在地。
看着这一幕,连房梁上的人也不禁蹙起了眉头。
那年青人倒是连声呻吟都没有。
双唇被刺穿,他已说不出话。可瘦削的肩膀和衣衫下突兀出的肩胛骨还在因为剧烈的疼痛微颤。
老道的手上也沾了几滴血。他接过逍遥鹤递过的白毛巾,边擦拭边闭目长叹:“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后面的处置,就交给你了!”
“是!”逍遥鹤边应声边向地上跪着的那人望去,神色间多了几分不屑与得意。
西道院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房梁上那鹰眼狮鼻的人一耸身缩了上去,全身紧贴在琉璃瓦上。看老道昂首走出,向大殿方向疾步远去后,才又重新把头探下来。
“师兄!怪不得我了!虽说你是师傅的俗家弟子,但也不能坏了咱们的规矩啊!”浓眉大眼的逍遥鹤在年青人身边走来走去,口气十分的刻薄。“想吞独食,你也未免太疯狂了吧。咱掌教是谁?武当道教第六十三代天师啊!论武功,论修行,你我算什么?捏死你还不和捏死只蚂蚁一样?”
跪着的年青人脊梁直挺,随着逍遥鹤的走动来回转动着脸庞。这倒能让房梁上的人看清他的容貌——但见他翠眉层棱,凤眼朝鬓,好一个俊俏的后生!与他相比,那个所谓的逍遥鹤倒显得像一粗鲁的俗物。虽然血还在顺着脖颈往下淌,但这年青人的脸上仍不失凛然之气,对逍遥鹤的一番话只抱以横眉冷对。
“请吧,师兄!没准儿祖师爷还会放你一条生路呢!”逍遥鹤一摆手,示意年青人站起来——而房梁上那人已经缩回屋顶,几个腾跃后,迅速消失在了元和观的大殿后面。
已近中午,雾气却还未散尽。
那鹰眼狮鼻的人已到了武当山三十六岩中最险峻的一岩——南岩。云雾缭绕间,峰奇岩峭,草木葱茏。此岩上接碧霄,下临绝涧,老道所说的“龙头香”位于这南岩的两仪殿前——由月台、石坊、石龙和一只小香炉构成的鬼斧神工之作。
踏上四周砌有石栏的月台,只见一条镂空石雕巨龙凌空悬挑。石龙通长三米,宽仅一尺,龙首刻有瑞云,龙口刻有火珠,前端置一小香炉。远望去,犹如一条巨龙正腾云驾雾;近观之,龙身下临百丈深渊,令人眼昏目眩。
那人小心翼翼地走上石龙……前行三步,方才到那小香炉前。脚下竟是云雾茫茫,深不可测。若是定力不够,或无武功根底的人,稍不留身便要粉身碎骨无疑。
他叹口气,退回到月台上。思虑那年青人若在此烧香——想不摔死,还非得真武祖师护佑不可。
他再纵身一跃,若蛟龙出水,带起风声飒飒,人已升到了两仪殿的正脊之上。到此处已有半个多时辰,可还未见到半个人影,他心下不免焦急——但想来元和观离这南岩也有几十里地,走起来恐怕还得费点功夫。况且那年青人武功尽废,又受过杖刑,行路想必更加艰难。
这会儿那人又双手搭额向前瞻望。正对着两仪殿与龙头香的就是武当山的主峰——天柱峰。他几乎能看到金顶上的金殿和峰腰处盘亘的紫禁城。看来那里不用再去——元和观里,老道已经把他想要的东西全吐出来了。
再往左下方凝望——远远的山道上,被穿上锁口剑的年青人在前,逍遥鹤随后,二人正向这边缓缓行来。他凌空退步,一个“倒转乾坤”——空中急旋数圈后翩翩落下,全身便匍匐在了殿顶。
没多时,那两人已经到了两仪殿前。
逍遥鹤解开缚在年青人手上的绳索,把已经准备好的三柱高香交到他手上,“师兄,请吧!”
年青人默然地接过三柱香,遥望着远处的天柱峰,两行清泪竟潸然而下。他的嘴唇已经肿起,伤口处血痂堆积。整个面部惨不忍睹。
年青人卟嗵一声面朝天柱峰跪下。拜了三拜,起身向月台走去。逍遥鹤也面无表情地随后跟上。
一步……两步……三步。年青人的腿虽然抖索着,但前行得还算顺利。
三柱高香被他举过头顶,然后依次缓缓插进香炉。龙头上霎时清烟缭缭。
年青人跪下磕了三个头,再起身倒退。刚退回一步,迈第二步时的左脚刚提起,一直不动声色的逍遥鹤从月台上跃起,宛若白鹤空中亮翅——衣袂飘飘间,右腿已旋风般扫向年青人背心处的中枢大穴。
殿顶上的人暗叫一声“不好!”,但见年青人的身子晃了一下,便如不经风的芦苇从石龙上坠了下去。
逍遥鹤复退到月台上,向下探望了一番后,双手在头顶上挥舞着发出阵阵狂笑,“你还指望活着回来吗?哈哈哈——这里就是你的断头台!你死了……那经文才会传到我的手上,我的手上啊!”
渗有几分狰狞与得意的狂笑、啸叫在云雾和山谷中回响。肃杀的深秋里,那声音显得分外恐怖。
坠落,不停地坠落。
两边闪过的是铁灰的峭壁和绿色的树影。
耳边风声呼啸。眼前时而金光四射,时而黑暗一片。
就连心脏也像要从嗓子眼里直接掉出来。
“啊——”终于有压抑的尖叫声发出……平躺在床上的上官云昊猛地挣扎了一下,嗵地从床上坐起来。两眼发直的他气喘连连,额头上、脖颈上冷汗涔涔。
梦。太清晰、太诡谲的梦。从清晨的古神道开始,到元和观,到龙头香,再到无止境的坠落——一切都太像一部武侠电影。而电影的场景竟然发生在他从未去过的武当山。
上官云昊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个梦了。近一个星期以来,他已经做了三次这样的梦。每一次的梦境都惊人的相似——总在最后以坠崖结束,然后大汗淋漓地惊醒过来。
读医科大学的老姐说,梦中的下坠感其实是身体在生长,骨骼在延长。但云昊偷偷量了好几回,身高始终是一米七二啊。都半年多了也没见增长一点点。按说他今年十八岁,正在长身体的时候。云昊想:如果坠一次崖就能长高一毫米,那咱也心甘情愿啊!”
这会儿他惊魂未定,胸脯还在剧烈地起伏。蜷缩在床上的他像一只委屈的小猫。看看闹钟——刚刚六点十分。离起床还有二十分钟呢。云昊睡不着,呆呆地把脚放进拖鞋,然后拉开通往阳台的房门。外面的天色已蒙蒙发亮,清冽而新鲜的空气没让他觉得头脑清醒。相反,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难受!
云昊担心,早自习的英语单词测验要彻底完蛋了!
第一章 定风波·骨太极
离开家门前,云昊例行地逗了逗喂在笼子里的两只仓鼠。那是老姐在三个月前送给他的十八岁生日礼物。一公一母,一黑一白。云昊给它们分别取名“黑豆”与“白豆”。这会儿两只小家伙刚醒过来,正在笼子里的转轮上踩个不停。
云昊把手指头伸进去,马上被跳下转轮的‘黑豆’友好地握住。然后它扶着云昊的手指头小心地直立起来,开始吸吮他的手指尖。云昊被逗得咯咯笑起来,直到老妈在外屋扯开了嗓子:“也不看看你几岁了……还玩儿老鼠。是不是这辈子就想当个养鼠专业户啊!”
云昊不情愿地把手从笼子里抽出来,扭头回应着老妈的话,“不是老鼠,我都说一百遍了还记不住……是仓鼠!”然后他丢下两只小家伙,飞奔出卧室,捡起桌上的两块面包就准备出门。
“死小子,等等。给你姐捎两本书去。她昨天打电话来着。这死丫头,每次都是丢三拉四的!”老妈边说边把两本《大学英语》泛读教材塞进了云昊的背包。
“又让我做苦力啊!你就不心疼心疼你儿子?”上官云昊噘着嘴说,顺便灌下了大半杯鲜榨果汁。
“去!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们哪个能让老娘省心?”云昊妈又给儿子整了整衣领,“还有一年你也上大学了!那时妈就省心了。该滚哪儿就滚哪儿去吧!”
“你不想抱孙子了?不想看儿媳妇了?”云昊冲着她做了个鬼脸。
“多想想你的成绩!没成绩你就别想娶媳妇!看看现今哪个姑娘的眼睛不向上翻?”
“我姐就不!”云昊迅速地回了一句。
“你姐处朋友了?啊?小兔崽子……竟瞒着我啊!”云昊妈的脸上疑云顿生。
云昊一看话要露馅儿,赶忙拔脚就溜,“没有的,妈!你的金龟婿八成儿还在吃奶呢!”
“你……和你姐合着伙儿气我!还不快滚!都几点了?”
云昊吐吐舌头,蹬蹬地下楼,暗想幸亏没说漏嘴。要不老姐还不剥他三层皮下来。不过老姐那男朋友还不赖的说。上星期又给他弄了个头盖骨——说是从解剖教室里偷来的,用来做烟灰缸很不错的说。
云昊还记得第一次把头盖骨偷偷带到学校时那番轰动场景。
当他把这块儿卵圆形的,光滑隆凸的东西从书包里拿出来——围观的男生们哇地爆叫起来。云昊把头盖骨塞到好朋友“玉面刀客”徐博阳的手上,“你摸摸看!”云昊说。还没两秒钟,头盖骨就从徐博阳的手上滑落下来,摔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玉面刀客”那张满是青春痘的脸真的被吓成了“玉面”。他指着地上的头盖骨结结巴巴地说:“是,是真的……这是死人的!”
云昊上前一步拾起头盖骨,心疼地抚了抚上面的灰尘。也没忘顺手搡了“玉面刀客”一把,“干什么摔我东西?胆小鬼啊!不就是个脑壳吗?”
男生们好奇地围拢过来,但谁也不敢碰那玩艺儿。大多数人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真实的头盖骨标本,所以眼下的兴奋劲儿不亚于亲眼见到了哪个影视大明星。
云昊干脆把头盖骨翻来倒去让他们看个够。
“云昊,那上面的几道缝是什么啊?”有人拿手指着头盖骨上几道锯齿样的缝隙。
“这你们不懂了吧?横的那道叫冠状缝,竖的那道叫矢状缝,后面的一道叫人字缝,”上官云昊一手托着骨头,一手指点着给他们讲解,“这冠状缝是前面的额骨与后面的顶骨的连接处,这矢状缝是后面两块儿顶骨的连接处,这人字缝啊,就是顶骨与枕骨的连接处!”
云昊讲的这些都是沈子寒当初告诉他的。虽然只是解剖学中的皮毛,对这帮男生已经足够受用。
个个儿开始对上官云昊刮目相看——不仅胆大敢拿死人骨头,还懂得这么多!
有几个好奇的女生也凑上来。一发现云昊手里的东西后,便尖叫着逃之夭夭。
云昊得意地把头盖骨翻过来,好让他的弟兄们看到里面的光景。
“这是个什么符号?”和云昊关系特铁,外号叫“麻杆儿”的程松用手指着颅底。
“哪儿啊?”云昊一时没有反映过来。
“还没看见?那个圆圆的——”程松的手往下探了探,但愣是不敢碰那骨头一下。
云昊干脆把头盖骨迎着阳光拿起来,又放到自己眼前左右端详……他还真发现了头盖骨内面正中央的位置有一个奇怪的符号。
“太极图!”徐博阳第一个大叫起来。他是个武侠小说迷,对这个由阴阳鱼组成的符号并不陌生。
“玉面刀客”的一番话倒是提醒了云昊,可不真是一个太极图吗?虽然只有拇指盖大小,颜色很浅,轮廓也不够清晰,但圆圈里分别由灰褐色与纯白色骨质组成的阴阳鱼分界还是看得到的,连“鱼眼”——那两只小圆点也在颅底幽幽浮现。
云昊惊呆了!这头盖骨放身边都有一星期了,他还从未留心过里面有这样的图案。
“是谁刻上的吧?”戴着八百度近视眼镜,外号叫“大虫”的杨小虎小声说。
“不像啊!有点像是自然生成的……或是,或是印上去的嘿!”程松拍拍云昊的肩膀,接着说:“你摸摸看,有没有刀刻的痕迹?”
云昊真的伸出右手食指,在太极图那块儿使劲摩擦了几下。感觉很平滑——如果是刀刻的,该有刺手的凹凸感才对。他想“麻杆儿”的看法或许是对的——这图案若非自然生成,八成就是印制上去的。
“哇!这头盖骨准是哪个得道高人留下的!肯定是气冲玄关,阴阳二气在头顶交汇,生成了这百年难遇的太极图!”徐博阳激动得手舞足蹈,唾沫飞溅了云昊一脸。
“云昊,是不是文物哦?你要发了吧!发了别忘了咱兄弟啊!”杨小虎把话接过来。
“瞎说什么哪你们?”云昊嗡声嗡气地开了口,“其实就是骨骼钙化时的巧合罢了。别瞎掰了。”看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云昊边说边把头盖骨重新包起来,然后一低头钻出人群进了教室。
他根本不知道那个太极图是本来就有,还是后来形成的——因为他从没有留意过这一点。这个新发现让他有几分惊悚,也有几分兴奋。
要说沈子寒送云昊这块儿头盖骨也算投其所好。云昊一直对稀奇古怪的东西颇感兴趣。家里的《飞碟探索》杂志足有两尺厚的一摞。有次同桌的“猪头三”问他今生的最大梦想是什么,云昊想也没想就说:“能被外星人给绑架一次呗!”自从老姐读了医科大,经常给他讲些传说中的鬼故事后,他的兴趣由科幻迅速转向恐怖,常常用家里的电脑偷偷看下载的恐怖电影。高二下学期,有天晚上因为被《午夜凶铃》吓得够呛,第二天的物理测验考了个全班倒数第三。
学习从来不是云昊的强项。云昊自认为属于“大智若愚”加上“胆小如鼠”的那种人,冲劲闯劲不足,所以成绩一直徘徊在年级的中下游。至于班级排名、年级排名,还有模考成绩、月考成绩——只有云昊他妈才会因为那些不见起色的阿拉伯数字而血压升高,更年期紊乱。对云昊来说——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罢了。
有段时间,云昊从“麻杆儿”那里抢来一本《老子》,没翻几页,却因为里面一句“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竟恍然有悟。感触之余,引以为知己之文。虽看不太懂,但那本书却死活没再还给“麻杆儿”。他还颇下了点功夫——用十个早自习,背下了《道德经》的三千字。不过因为怕别人耻笑他“附庸风雅”,一直没敢吱声。
这会儿那块头盖骨还在他的书包里放着——云昊准备到学校后拿它吓一吓“猪头三”。最近同学们盛传“猪头三”对他情有独钟,好不容易传到云昊的耳边了,云昊差点没呕吐出来。一度怀疑是那“猪头三”成心自我炒作,想把生米煮成熟饭了再说。
所以他才想用恶作剧来破坏“猪头三”甜蜜的阴谋。
坐在破烂不堪的特3路公共汽车上,云昊想:靠!倒贴我十万块也不能娶她做老婆啊。至少也要找个《仙剑奇侠传》里那样的神仙姐姐吧。
特3路嘎吱一声停在医科大门前时,云昊方从急刹车中回过神。
上官云昊的姐姐上官云燕就在这里上学。当年她坚持要住集体宿舍,死活不肯走读。结果被云昊妈一边骂作“败家子”一边为她交上每年一千五的住宿费——那些被褥枕头,桶盆碗筷的还都是云昊帮着搬进女生公寓的呢。
云昊下了车,迎面就是医科大那道不中不西的校门。上面是中式的牌坊结构——上架龙门枋,枋下还有腾龙翔鹤的云花板。花板中间是某某名流为医科大校名的题字。就在花板下面,又接了四根高大的西式罗马立柱,两边走人,中间走车。云昊第一次看见它,就直呼其为“鬼门关”。为此还和爱校如爱家的老姐干了一番嘴仗。
一摇三晃进了校门,云昊觉得还是大学里面爽啊。已是早晨七点十分了,校园里还见不着几个人。难怪老姐的男朋友说他们才是正宗的“朝九晚五”一族。不睡到日上三竿是绝不会起床的。
这里他已经来过几次,大都时候是给他那个有重度健忘症的老姐送东西。“哼!还是这破样儿,还不如咱的中学好看呢!”——云昊边走边左右张望,下定决心明年不填报任何医科大学的志愿。
走到老姐住的女生公寓楼下,云昊在下面小卖部的公用电话亭里给老姐的613宿舍拔电话。果然如他所料——敢情她们全宿舍的人都在睡“美容觉”呢。电话响了五下才有人接,声音听起来不比《午夜凶铃》里的贞子可爱多少。
“谁啊?”电话那端的人好似梦游一样喃喃发问。
“我找上官云燕啊!我是她弟弟。”
“死鬼!这么早跑来干嘛?!”
云昊这才听出来——接电话的不正是她老姐嘛。自己辛辛苦苦来给她送书,她倒骂自己是“死鬼”。
“恶人!还不起床!小心我告诉妈!说你夜不归宿上网聊天,白天睡大觉!”云昊冲着话筒一阵狂轰乱炸。
上官云燕似乎清醒了一点,“敢?不要小命了你?有屁快放,有话快说!”
“还不是你的破书!究竟要不要?不要我就扔垃圾桶里了!”
“敢?皮发烧了是吧?给我乖乖地拿着……嗯,把它交给下去打饭的余冬儿吧。你认识她的,就那个扎高马尾辫子的。”上官云燕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记得叫人家姐姐!听话!如果你身上有钱就帮我再买一包上好佳的牛肉干,让余冬儿带上来。等姐周末回家了就还你钱!”
上官云昊气得差点晕倒。想着他姐的体重都一百二十五了,怎么还这么能吃啊?!她还想不想嫁人了?正在忿忿然……远远地,老姐说的余冬儿拎着一塑料袋的馒头花卷包子走了过来。
“余冬儿……姐姐,好!”别看云昊在他姐面前说话利索,在陌生人面前舌头就转不过弯儿。尢其在美女面前,这种症候的表现愈加明显。
余冬儿算得上云昊眼里的那类美女。粉腮红唇,瓜子脸,细柳眉。身材一级棒。那丛高高的马尾顺着她的步伐在身后左右甩动,格外有味道。究竟什么味道?云昊也说不出。但他就是喜欢。
余冬儿在云昊帮他老姐往新生宿舍运东西时就认识他了。所以这会儿也客气地点了点头:“早啊!来找你姐的吧?”
云昊满脸通红地点点头,“嗯。给她带两本书。她说请你帮忙给带上去。余冬儿……姐姐,行吗?”
穿着一身水红连衣裙的余冬儿走到云昊跟前,把那一大袋早餐食品放在小卖部的柜台上。宛尔一笑说:“怎么不行?你给我吧!”
云昊忙放下书包,一边手忙脚乱地解背带一边拿眼瞟那塑料袋里白花花的馒头包子,“都是你吃啊?”他忍不住低声问。
“哪儿啊……有三分之一是你姐的食粮。我呢……有一个就够了,”余冬儿笑眯眯地说,“轮流打饭。今天轮到我了。”
云昊这会儿已经把书包打开,却又不知他妈把那两本书插哪个袋子了。翻捡半天也没翻出来。心一急,干脆把书包里的东西全往外倒腾——那个头盖骨也被他顺手拈出来放在了柜台上。
“呵,你还玩儿这个?”余冬儿拣起它,“哪儿弄的啊?不会是你姐给的吧?”
云昊本想大大咧咧地说是姐夫给的,后来回过神……心想要这么说,云燕回了家不修理他才怪。话到嘴皮了又赶紧改口,“不……不是。是那个叫沈子寒的大哥给我玩儿的。”
灰褐色的头盖骨早已在解剖教室里经过了很多双手的摩挲,这会儿在余冬儿的手中发散着温润的光泽。余冬儿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笑着说:“你的胆子还真大,拿着它会做恶梦的。”
“恶梦?”云昊只觉得一股凉气从头顶蹿到脚底。昨晚的梦境清晰地浮现在了眼前。宫观、悬崖、老道……还有凄狂的大笑、淋漓的鲜血……
好一会儿,云昊都瞠目结舌,没再说话。
“你咋的呢?脸色看上去那么不好?”余冬儿放下头盖骨,看着脸色煞白的上官云昊问。
云昊的眼神空洞而迷茫,“没……没什么啊!”他低下头,刻意别过脸去找云燕的书。
“呶……这是这两本嘿。谢谢你,姐姐。”云昊边说边把书递过去。接着他又回头对着柜台里面叫了一声:“老板,来一包上好佳的牛肉干。”
“沈子寒这小子……尽吓唬小孩儿!”余冬儿浅浅地一笑,“牛肉干是给你姐的吧!她好像只吃这一种牌子。”
云昊嗯了一声,“我不是小孩儿哦,明年我也要上大学了。”他红着脸,低声反驳了一句。
余冬儿突然笑出了声,“那可不要来我们这儿读书啊……要摸死人的。”
云昊心里咯噔一下,暗想怎么余冬儿说的都是他正想的呢?不由对这个高挑个头的姐姐多了几分好感。“我才不来读呢……我妈要我当律师。”云昊回了一句。
余冬儿端详着云昊的脸,饶有趣味地问:“你和你姐怎么长得一点不像?”
的确,上官云昊和他老姐上官云燕的五官几乎都没有相似的地方。云昊的脸庞方方正正,高鼻梁,有薄而宽的唇线。云燕却是额头窄,下巴宽,小翘鼻子和厚嘴唇不像长在脸上,倒像随便用手给捏和成的。余冬儿这么一说,云昊的脸又红了,“是不太像嘛……我随我妈,她随我爸。”
云昊一边说话,一边把散在柜台上的东西胡乱地装进书包,然后转身撒丫子就跑。没跑两步又像想起了什么,停下来朝着余冬儿慌里慌张鞠了一躬,“谢谢姐姐!我,我上学去了!”
从校门一路冲上教学楼六楼,上官云昊的额头和鼻尖已经挂满汗粒儿——这天杀的学校把高中六个班全放在了教学楼最顶层,取与世隔绝,闲人免扰之意。但却苦了毕业班的学生,上个厕所也得往一楼跑。
教室里已是一片书声朗朗。今早是英语早自习。中国味儿的“英格利西”和从窗外射进的阳光熙熙攘攘挤满了高三〈2〉班的教室。
瞅着那个尖嘴猴腮的英语女老师不在——八成给她儿子喂奶去了——上官云昊从后门偷偷溜了进去。但还是被纪检委员乐岚岚发现了。她尖声细嗓的“超级女声”越过五排座位飘过来,“你!又迟到了!”
还没来得及坐下的云昊冲着乐岚岚扭过来的“恶人头”做了个鬼脸,暗暗骂了句“你就记吧,记吧,将来生个儿子没屁眼!”
倒是“猪头三”对他比较友好,看见云昊就两眼笑成了一条缝。“你来啦?桌子和椅子我都擦过了,坐吧!”云昊点点头算是谢谢,然后一屁股坐下来。顾不得喘口气,他两手开始在书包里摸索着找英语课本——必须赶在英语老师回来之前把全部伪装做好!
好歹把英语书装模做样地摊在了桌上,云昊才下意识地扭过头看看“猪头三”。没想目光和“猪头三”撞了个正着——那“猪头三”正……正……正眯眯笑地盯着他呢,好像他脸上贴着块儿草莓巧克力蛋糕似的。
云昊的血唰地涌到脸上。暗骂这妞儿也太猖狂了,教室里也敢明目张胆地对他放电。自己刚才那么一望,岂不更让她浮想联翩?云昊越想越气,马上想到了书包里的头盖骨。他准备下自习后把头盖骨放到“猪头三”的抽屉里,好好警诫她一回。
被云昊唤做“猪头三”的女孩子原名沈妮娜。新学期开学后,就被分配与云昊同桌。云昊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他们这高三〈2〉班是理科班,全班的女生加上班主任只有十名。男生倒有四十名。结果这帮男生按长相优劣给十个女生取绰号为“猪头一、猪头二、猪头三……猪头十”
相比之下,“猪头一”是巨难看也是最不上眼的,而“猪头十”算是相对漂亮的——可惜这“猪头十”的绰号被男生们冠到了班主任的头上,然后还被简化成了“猪十”。听起来倒和“猪食”、“猪屎”谐音。
可怜那个叫黄桦的女班主任还一直被蒙鼓里,高二下学期全班到伏虎山春游野炊,黄老师站在五花八门的炊具中间大声说:“大家说说,主食吃什么?”全体男生一片寂然,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忍俊不禁,但又不得不拼命忍耐的表情。后来还是上官云昊没憋住,率先笑倒在草地上,然后全体男生集体爆笑了三分钟。旁边的十个“猪头”倒莫名其妙,只剩大眼瞪小眼的份儿。
云昊后来肚子疼了两天,因为一看见黄桦老师上讲台他就控制不住笑肌的运动。而这句“主食吃什么”也成了男生们相互之间流行的问候语。
云昊想,“猪头十”和自己同桌是痴心妄想了,但“猪九”,“猪八”也好将就啊。可偏偏是这“猪头三”——和排名第一第二的简直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每每想到这里,上官云昊只有神思惘然。
好不容易挨到七点五十分下早自习。距离第一节课还有二十分钟。不少同学纷纷到楼下买早点。“猪头三”也不例外——她一个早晨能吃五个蛋黄派,一袋纯牛奶,两个果酱夹心面包。看着她津津有味地吃东西,云昊就眉头直皱心底发腻——再吃,她就离升级换代不远了。
趁着这会儿“猪头三”不在,云昊准备实施他别出心裁的恐吓计划——最好是吓得她尖声惊叫,牛奶翻倒才好。他一边得意地偷笑,一边在书包里摸索……摸了好一阵儿,倒发现头盖骨好像不见了!他忙把书包从抽屉里一把扯出来,一通埋头排查后,还是没找着。
云昊转动大脑,仔细回忆了一番——头盖骨是在医科大小卖部的柜台前拿出来过,但他记得好像已经放进书包了嘛。难不成走在路上从书包里颠了出来?要那样的话……可就彻底完蛋了!
他心里一阵懊丧!这可是沈子寒哥哥好不容易从解剖教室里偷出来的宝贝,他却把它搞丢了,以后怎么见人家咧。
发了好长时间的呆,连“猪头三”几时回来的云昊都不知道。直到她碰了碰他的胳膊,轻声说:“快站起来!”——原来是上第一节课的数学老师进了教室门,该起立向老师问好了。
一节数学,一节外语。两节课下来,云昊都像没了魂儿一样神游太虚。更懒得做笔记——反正“猪头三”巴不得每天帮他整理笔记。他直后悔去给老姐送什么英语书,结果赔了夫人又折兵——害他贴了一袋牛肉干的钱,早自习迟到不说,头盖骨也搞丢了。想想还是老子说得好:“难得之货,令人行妨。”要不圣人怎么会不贵难得之货咧?
好歹磨蹭到第二节课下,云昊的心里算是稍稍平静了些。突然靠走廊窗户坐着的“猪头七”盛甜甜冲他大叫:“上官,有人找!”——这帮“猪头”从不叫他云昊,八成是不好意思。云昊很不爱这个复姓,听起来不够男人。可眼下他还是边应声边起身出了教室。
走廊上含笑而立的竟是余冬儿!
她的一身水红连衣裙在一堆土不拉叽的中学生校服中显得分外抢眼。再加上余冬儿的皮肤白皙,两条裸露的手臂就足够令“猪头”们羡慕不已。男孩子都惊愕地远远望着她——四下里喁喁私语着她的身份,还有与上官这小子的关系。
“给你!”余冬儿如白莲藕般的胳膊向云昊伸过来。她的手上是一团用报纸包起来的东西,“你给拉下来的今早。”
云昊立马明白了报纸里面正是那个头盖骨。顾不得激动,他赶忙向余冬儿道了声谢谢,“你……余冬儿,姐姐……你专门来送给我这个啊?”云昊紧接着结结巴巴地说。
“是啊!你能把它放书包里形影不离,看得出你很喜欢。我要给了你姐,被她没收了怎么办?”余冬儿说话温温柔柔,让云昊听起来心里特舒坦。
云昊一手托着报纸包起来的头盖骨,另一只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嘿……其实也没……很喜欢。就是好奇,好玩儿呗!”
“好啊!我下次再给你几块儿骨头吧!”余冬儿微笑着说。
“真的啊?”云昊的眼睛瞪得老大,“我要一幅骨架放卧室里,那才够酷!我要把它装扮成邱吉尔的样子,戴大礼帽,叼大雪茄——”
“呵,你的胃口还不小。骨架我可给你弄不来,要不你慢慢收集吧。二百零六块骨头,总会收集全的。再说还有你沈大哥,你姐……我们帮你嘛!”
“别说我姐了。她知道了还不给我妈告状啊!那样我就死定了!她就是一张乌鸦嘴!”上官云昊这会儿觉得站走廊上和余冬儿说话倍儿有面子——看看旁边那帮男生吧,羡慕得都能流下口水。“猪头三”更不用提,八成已经觉得这是她一生中最黑暗的一天吧。
“好了,我该走啦!正好上午没课,才坐车过来。你把东西藏好哦,别让老师没收了。”
云昊答应了一声。眼睛紧盯着余冬儿不放。这会儿,他做为男生特有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心里其实很想余冬儿能再多逗留几分钟。但她说完就转了身,步伐轻盈……高高的马尾飘摇着消失在了走廊的拐角处。
“噢——”那几个和云昊玩儿得好的男生突然像狼一样扑过来。青春痘日渐丰厚的“玉面刀客”徐博阳搂着云昊的肩膀,粗声大嗓地问:“是谁啊?是你姐吗?这么漂亮啊?”
云昊心下一紧,想着幸亏老姐从来没到他的学校来过——就她那幅尊容,还不知道会排到猪头几呢。他可是听过沈子寒大哥当面把她姐称作‘虎妞’。嘿,这外号既亲热又实在。没得说!
对“玉面刀客”的发问,云昊含含糊糊地嗯了几声。没承认,又有点儿像是默认。不过周围一圈儿男生都认定了这女的就是云昊的老姐——要不凭什么课间给他送东西呀!
“昊儿,我都想做你姐夫了!”杨小虎色眉色眼地凑过来。
“去你的吧!找动物园里的母老虎配种差不多,还想做上官大人的姐夫?”说这话的是“麻杆儿”程松,“上官的姐夫早就定下来了,对吧上官?是不是你姐的同学啊?那个东北大汉?”
云昊的额头都要急得冒汗了。再被他们闹下去,没准儿会穿帮。好在上课铃声响了起来,他捏着头盖骨,被人流裹挟着溜进了教室……
第二章 夜游宫·青城怒
天刚一擦黑,青城山后山脚下的泰安小镇已是家家掩门闭户。
虽然只是七点来钟的光景,但街上行人廖廖,仅有的几家旅馆、饭店都已早早地打烊。若有客人来,非得在一番门板的拍打和叫喊后,才会有半遮半掩的脑袋伴着警惕的目光探出来。
近几年上青城山旅游的人少了许多,镇上除了偶尔有外地的“红卫兵”前来打打秋风,整个小镇就像与世隔绝。村民们的生计都很艰难,点得起电灯的也是少数。这会儿,星星点点的煤油灯、桐油灯已经把挨家的窗户染得昏黄而朦胧。
泰安镇上多的是树。松柏如盖,郁郁苍苍。几乎每个人家都处于树的环抱中。房屋不是依山,就是傍水,因为树多——建房也多大量地使用木料。若在白天,倒会让人产生恍若进入了世外桃源的错觉。地方偏远,民风自然淳朴。到了根据上级指示——需要揪出个把能供批斗的资本主义尾巴时,还得让镇民们在革委会里拈阄决定——轮着谁算谁倒霉。
白啸然家里虽然点的是电灯,也不过是堂屋里的一盏十五瓦白炽灯泡。这会儿连那盏灯也没开——倒不是舍不得,只是女儿出去后,也就白啸然一人在家。没那个必要浪费。
这会儿他刚听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关于批林批孔的最新指示,摇头叹口长气便关掉了收音机。拿起石桌上的宜兴紫砂壶,他对着壶嘴抿了一小口刚沏好的苦丁茶——茶叶还是去年丈人峰所产的极品。今年山上的道人已没剩下多少,也没谁再有心思忙乎采茶炒茶这劳神费力的事了。
白啸然靠在一把竹躺椅上,翻捡着一本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是个发黄的线装影印本。字很大。就着点天光,白啸然还能看得见。说看也是有眼无心。他还挂念着从上午就未归家的女儿——心底的烦燥开始一阵阵向上翻腾。他隐隐地感到有什么事情不太对劲。这是好久都不曾有过的感觉了。
今晚的星星不太亮。夜雾沉沉欲坠。石板街上也不似往日那么清静——白啸然的耳朵里,早已传来一阵马蹄声……声音正朝着泰安镇飞驰而来。
他的眉头紧蹙成一团,又对着壶嘴抿了一小口茶水,然后站起身来,慢慢踱到了院门口。
青石板路上没有来往的行人。隐约有收音机里的折子戏和婴儿的啼哭声在夜色中飘散……但白啸然听到的却是五里地外的声音。他知道——过不了多久,这小镇上就将不复清静。
默然站立了一会儿,他返身进了院门,上好门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管他们是来找谁呢?!
三匹马从革委会那头疾驰过来。马背上的人全都身着黑色的夜行衣。他们紧紧地匐匍在马背上,到了白啸然家的院子外,一起猛地勒住马头——长长的嘶鸣声划过夜空……街道上无人出来张望。倒有好几家的窗户迅速黑了下去。
三人跃下马背。领头的高个子径直上了院门前的石阶,然后轻叩起大门上的铜环。
门开了。白啸然漠然地站在门口,却并不吭声。
“拜见白掌门!”三人深深一揖,压低嗓音齐声道出。
“你们……认错人了吧?我一个普通山民而已。不知什么掌门不掌门的。”白啸然的脸并不看着他们。声音徐缓而镇静。
“请白掌门过目!”领头的黑衣人突然从紧扎着的衣袖里扯出一封信柬,然后双手举过头顶,递了上去。
“这是什么?”
“武当第六十三代天师张纯一道长有请白掌门亲阅。在下不知。”黑衣人低头答道。
白啸然的脸色凛然有变,忙退后一步侧身道:“那就请进吧!进来再说!”
片刻后,院门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白啸然指着石桌旁的石凳说:“各位请坐!”
“在下不敢!尊师已经叮嘱,见到白掌门务必十分恭敬。见掌门如见尊师!”还是那个领头的黑衣人低声说。
此时就着月光,看得出三位黑衣人都是道士模样,头上的发髻一律用长长的木簪挽起。
白啸然慢慢坐到竹躺椅上,呵呵一笑说:“这老道……哪里来的这么多穷讲究。我是粗人,不管那些。你们走远路也累了,尽管坐吧。”
但那三道士寂然不动,只在白啸然身旁垂手而立。
撕开上有火漆封印的信封,白啸然一目十行,已把三人的来意摸了个八九不离十。
“你们确定?”白啸然问。
“武当门人已追踪多时,绝不会有假。但青城与武当同门同宗。今日冒犯圣地,还须给白掌门打声招呼。上师恳请掌门主持正义。”
白啸然淡淡一笑,“我岂不知这镇山之宝对于武当派的重要。只是我已归隐多年,不愿再干涉江湖之事。不过……既然道长已经发话,若在青城山发现有贵教查找之人,我白某人也绝不会包庇纵容。”
那三人对望了一眼,似乎面露喜色。其中一个短眉细目的抱拳低首道:“多谢白掌门申明大义,海涵有加。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白啸然撑着躺椅扶手,慢慢站起来,“你只管说!”
“只是……那逆贼竟,竟与贵教……掌门的,的——”那人吞吞吐吐,反倒让白啸然不太耐烦。
“只管说嘛——难不成你们的人与我还有什么关联?”
旁边另一道人沉吟片刻后说道:“请白掌门息怒!白掌门的口碑在江湖人尽皆知。这点小事本也不该惊扰白掌门。但实在因为此事与白掌门的至亲有一定关联。所以——”
“所以什么?”白啸然猛地提高了声调。
“所以我武当道教掌门才,才亲自以手谕告知——”
“但那手谕上也没提与我的什么人有关嘛!”白啸然打断了他的话。
“是白掌门的女儿。”刚才说话的黑衣人轻声道。
“什么?”白啸然把放在嘴边的的紫砂壶缓缓移开。
“是白掌门的女儿一直在,在和……武当门下逆徒,在……”黑衣人说话已经是语无伦次,额头的汗直往下淌——这三人尽知,白啸然若是发怒,他们谁也别想活着出青城山。
“胡说!”白啸然大喝一声。只听见嚓嚓几声,他右手握着的紫砂壶在他手中已成齑粉,“是谁造遥?!我定要他和这茶壶一样粉身碎骨!”
碎掉的粉末从白啸然手中沙沙而下……三人脸色大变,齐刷刷地卟嗵一声跪倒在地,“白掌门息怒!在下所说,句句属实。我们已明查暗访数月。亲眼所睹,绝无儿戏!”
“你们都看见了什么?”白啸然的脸色阴得像六月的雷雨天。如果他女儿也搅和到这桩事情里面来,他的脸可丢大了——青城道教掌门的女儿和武当派的逆贼同流合污?这简直就是师门的奇耻大辱!
三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先开口。最后还是一高个儿说:“白掌门。教内尽知你家法极严,此事定是那逆贼利用白姑娘的善良无知……以便日后谣言于武林,挑拔离间武当青城两派。此人用心险恶,罪应当诛。”
这番话让白啸然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行了!你们起来吧。不管怎么说,你们持有天师的手谕,都算是青城派的客人。今日天色已晚,请各位到建福宫歇息吧。我给那里的清和道长写个条儿。你们拿上便是。我明日一早上山处理这事!”
“多谢白掌门!”三人异口同声说道。
送走武当山来的不速之客,白啸然的心再也安定不下来。他在院子里大踏步地走来走去,心里琢磨着该如何处置这事。听刚才那三位黑衣人的口气——不像是编造谎言。而且人家手上肯定是有了相当的证据,才会这么毫无顾忌地指出自己女儿与此事有所关联。
当务之急,是要搞清女儿和那武当逆徒之间究竟有没有关系?是仅仅认识,还是已发展得更深?或者说本来就认识?——白啸然心乱如麻,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又该从何与女儿谈起。
夜色越发地深重。几十株“神仙草”的香气更加馥郁醉人。院墙东头飘起的月亮像蒙了一层乳白的轻纱——把远处险峻挺拔的彭祖峰勾勒得朦胧而娇媚。白啸然此时无心消受这良辰美景,不自觉地长长叹了口气——想着如果孩子她妈活着就好了,但偏偏那短命的女人在女儿四岁时就离开了人世。
女儿白云是白啸然的掌上宝,心头肉。白啸然从小都娇宠着她——现在大了却是越发地不听话。自从学校里停了课,她就天天在山上疯玩儿。简直就像个毫无家教的野丫头。白啸然已经为这事儿轻言细语地说过她几回,但根本不管事。
堂屋里的一架老式德国产座钟咣咣地敲响了。已是晚上九点整,白云还没回来。白啸然倒是不担心她的安全——在青城山方圆八百里,无论流氓地痞,或是歹徒强盗,只要听闻他白啸然三个字,莫不要抖上三抖。再加上白云从小也学了些三脚猫的拳脚功夫,防身自卫已是足够。
换了平常,这会儿白啸然早已自己睡下不再管她。但今天不行。他铁了心要等白云回来对质。
白啸然明白那张天师可不是吃素的人,没准儿就在等着看他的笑话呢。虽说他前几年从青城山搬下来,隐名埋姓地生活在封闭的泰安小镇,已经不想再理会江湖上的恩仇杀戳——但他还是事实上的青城山道教掌门。他的威望在青城尚无人可敌。
“哼!”想到这里,白啸然的鼻子重重地出了口气。“张纯一,你这牛鼻子老道……如果你要看错了人,可别怪我闹上武当和你评理去!”
几乎快近晚上十点,白啸然才听见了门环的叩击声。平时如果白云发现院门已经闩上了,自己就会直接攀墙而过。今天她刚敲了两下,一脸怒气的白啸然就哗地拉开门,像一尊铁塔堵在了她面前。
“哪儿去了?”白啸然把女儿拦在门口。
“同学家呗!爹——让我进去嘛!人家玩一会儿就不行?下次改了好不好?”白云又施展起了她撒娇的本领。
“我看你是狗改不了吃屎!”白啸然一边闪身让道,一边冷冷地说。
白云诧异地望着她爹,“你也说粗话啊,爹!”
“你究竟去哪儿了?”白啸然一边倒上门栓一边问。口气中透着前所未有的冰冷。
“去……李媛家了。人家后天要到内蒙插队了,告个别不行啊?”白云红着脸低声说。
女儿的异常哪儿能逃过白啸然的眼睛。他一看即知白云在说谎——看来武当来人说得还的确有几分在理。一想到这么晚了白云还和一个无耻小人混在一起,白啸然的心除了愤怒,就是愀心地疼!想当初他更希望有个儿子。男孩皮实,操心少,更重要的是青城道家功夫可以后继有人——传男不传女的古训没法让白啸然在武功上对白云做更多指点和要求。
这十几年来,白啸然又当爹又当妈,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女儿拉扯大。其中辛苦只有他自己知道。一晃十八年过去了,女儿出落得越发漂亮,而且……越来越象他的母亲。脾气却更像他——倔强。认死理儿。一条道儿走到黑。
“坐下!”白啸然还是虎着脸。这会儿他必须拿出当父亲的威严。
白云不吭声地低头坐下。当看见满地的紫砂壶碎片时,她惊愕地瞅了父亲一眼。
“说实话吧!这几天你都和谁在一起?”白啸然倒背双手,双脚倒八字分开站在白云面前。
“和李媛啊!都说多少遍了。”白云轻声顶了一句。
“放屁!我什么都知道了!自己交待吧!”白啸然的口气里已经有了几分威慑的意思。
“爸——你既然都知道了,还要我交待什么啊?”白云眼一翻,又把白啸然顶回到南墙上。白啸然可以在武林呼风唤雨,对她这个女儿却愣是束手无策。
“交待什么你自己知道?人家都找上门来了,你还死扛?想找死吗?”白啸然没有别的招儿使出来,只能粗声粗气地吓唬。
他也知道这招对白云没用,果然她说:“找死又咋的?谁像你们?天天想长生不老!真没劲!”
“你?!……”白啸然气得差点儿噎住。
二人之间陷入了沉默。院子里只有秋虫在一刻不停地唧唧鸣叫,磨叽得白啸然心里烦燥不安。
“好,你现在大了,我也管不住你了。现在我只问你一句,你和武当派的人有没有来往?”白啸然紧盯着白云的眼睛,“你只告诉我……有,还是没有?”
白云的脸上显出几分慌乱。她紧抿嘴唇,低头沉默不答。两只手把衣角卷起来,又放下去,再卷起来……
这一切都被白啸然看在眼里。他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你不说也可以。我问你,你知道藏匿逃犯、与敌人通融勾结……在青城山,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吗?”白啸然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
“他不是敌人!”白云脸色煞白,话也脱口而出。
当她看见父亲抽搐起的嘴角,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话。
白啸然一言不发地走进屋内,约摸两三分钟后又从漆黑的屋里走出来。
他把从屋里拿出的一个东西放在了石桌上。然后对着白云说:“我告诉你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你看清楚了这个头盖骨吗?这是犯戒的青城弟子死后取下的头盖骨!你看看最终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白云捂着嘴啊地惊叫了一声,“爸!我怕!”
白啸然没有理会。他粗大的手掌如闪电般从半空中落下——
“不要——不要——”
上官云昊声嘶力竭,大声嚷嚷着惊醒过来。他似乎已然看见——在那双粗大手掌的击打下,自己的宝贝头盖骨已经四分五裂!
还好只是个梦!他坐在床上愣征了半天才扭过头,看到从学校拿回来的头盖骨正完好无损地放在床头。
又是一个恶梦!
“你的胆子还真大,拿着它会做恶梦的。”——余冬儿笑意盈盈、漫不经心间说的话突然在他脑子里炸响。
云昊爬下床,把头盖骨拿到窗前的书桌上。突然有了想把这玩艺儿扔出窗外的冲动。但想了又想,还是把它塞进了书桌最下面的抽屉。
“黑豆”与“白豆”也被吵醒了。两只小家伙兴奋地在笼子里的“转轮”上蹬个不停。上官云昊凑到笼子前,不动眼地瞅着它们,突然觉得怎么连老鼠也比自己活得幸福啊?!他现在做高三的学生累,做老妈的儿子累,做上官云燕的弟弟更累。
“唉,如果有下辈子,就做老鼠好了”——这个突然冒出的想法让上官云昊嘿嘿笑了起来。 第三章惜分飞·疑骨
“大傻,虎妞有请!”严浩肿着两只眼泡,拿着听筒的一只手从耳边滑落下来——昨晚他被沈子寒硬拉去网吧修炼CS,直到早晨七点两人才偃旗息鼓搬师回“巢”——好在是周六,同宿舍的廖广志与李元斌都还在梦乡云游。两人顾不得再交流什么战况,爬上床倒头便睡。还没五分钟呢,上官云燕的电话就杀了过来。
“沈子寒!你给我下来!”虎妞最近训斥大傻的口气嚣尘日上。用沈子寒的话来说就是“三天一小训,五天一大训”,不过打是亲,骂是爱。沈子寒的脸皮和他的初恋情结一起迅速增强增厚。在406,他已经直呼上官云燕为“内人”了。
“燕儿……饶了我,我吧!”沈子寒跪在严浩的床头,闭着眼喃喃有声,看那样都恨不得给上官云燕磕头作辑了。“我下午去找你吧……困,困啊!”
“我妈都要被你气死了,你还不滚下来!”虎妞这口气听上去不太像打情骂俏,激凌得沈子寒一个寒噤,差点从床上一头栽下去。
“你妈?我啥时候见过?”事关自己未来的丈母娘——沈子寒不敢再犯迷糊,口气上也认真起来。
“不是我妈还你妈啊?少废话!快点儿!”上官云燕的粗声大嗓在听筒里格外炸耳,“给你十分钟时间……我在你们公寓楼下的旺旺水吧门口等。再不下来,哼——”电话咔嚓一声被挂断了。
沈子寒像只呆头鹅跪在床板上不知所措。他也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个尚在传说中的丈母娘,还有上官云燕这只突然发飙的小母老虎。但毕竟“一个女婿半个儿”,沈子寒不敢怠慢,只得胡乱套上衣裤,头发也没顾得梳理,趿拉着拖鞋就从四楼冲了下去。
果不其然,上官云燕正双手环胸,直眉竖眼地等在水吧门口呢。
“咱妈有什么事儿?”沈子寒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好困——”
“给你!自己看去!”上官云燕的脸色一点也没缓和下来,径直把一个塑料包撸到沈子寒手上。
“啥玩艺儿啊?”沈子寒嘴里一边嘟哝一边打开包裹,再拆开里面层层叠叠的报纸——眼前现出的东西让他整个表情都僵住了。
“我说怎么云昊天天表扬你一好二好三也好呢,敢不成你就拿这东西贿赂他啊!”上官云燕冷言冷语开了腔,“刚我妈把我叫回去,把老太太差点吓出心脏病来。说是周末大扫除怎么从我弟弟房间里发现了这么个东西。还给我一顿好训。”
“啊?你说是我给的?!”眼下沈子寒最关心的就是他的光辉形象有没有在准丈母娘的心里打上折扣。
“还不都是我替你背了黑锅,”虎妞的虎气越发高涨,“要老太太知道是你使得坏,你还想下周去喝母鸡汤?美得你吧……”
沈子寒边听上官云燕数落,边翻来倒去地看手中的头盖骨,半晌才慢吞吞地说:“母鸡汤肯定是喝定了。因为……因为这个头盖骨不是我给小昊的——”
“胡说!还想抵赖?除了你还能有谁干这种缺德事儿?”上官云燕打断沈子寒的话说。
“唉呀,姑奶奶你听我把话说话嘛!我给过你弟弟一个头盖骨玩儿不假。男孩子啦,培养点勇敢精神也好。但这个头盖骨绝对不是我给的。我给的那个在我床头做烟灰缸都放了几个月了,还能不熟悉?额骨边上有块儿V形的小缺口,”沈子寒边说边指给上官云燕看,“但你看看,这块儿是完好无损的。”
上官云燕半信半疑地看了沈子寒两眼,“你和人精儿似的,少来诓我。”
“谁骗你谁今天上马路被车撞死,吃饭被噎死,睡觉被……”沈子寒漫天发起了毒誓。
“行了行了,又来这一套,”上官云燕摆摆手,“是不是你给的……我还得审问那个不争气的小东西,回头再和你算帐!”话未完,她转身就走。
“去哪儿啊?”沈子寒急了眼,“听我说嘛!”
“今天不呆学校了。老太太说一直心里堵得慌。都是你害的!我回去陪我妈去!”
“你可得替我澄清误会啊。我沈某人敢作敢当。这骨头绝对……”沈子寒看着上官云燕已经拐了个弯消失在围墙后,只得把后半句的“郑重声明”缩了回去。
捏着头盖骨,他一摇三晃地上了楼。
阳光还未照进406。窗帘半拉着。桌上一片狼籍。沈子寒拣起不知是谁吃剩的小半盒全麦饼干,连摸了三块儿扔嘴里大嚼起来。
想当初,沈子寒从解剖教室里偷出那个头盖骨也是有原因的。这学期上第一次局部解剖实习课时,他眼瞅着那个叫孟秋的老师用一把寒光四溢的解剖刀在一具男尸标本的头颅上做了一个从左耳到右耳的冠状切口——切口深达骨头。再三下五去二把头皮嗤啦一声前后撕开——孟秋老师的动作娴熟得仿佛不是在撕人的头皮,而仅仅是撕扯一张普通牛皮纸。然后,男尸的整个脸庞被翻起的头皮盖住——这个景象即使现在想起来,沈子寒还是感到毛骨悚然。
在暴露出颅骨后,孟秋老师拿起电动摆动式开颅锯……巨大而尖锐的吱嗄声令整个标本实习室为之颤抖,也让在场的所有同学目瞪口呆,更有胆小的女生用书本蒙住了眼睛——大一上系统解剖实习课只是在完成的尸体标本上翻翻捡捡而已,哪儿像局解实习,一上来就锯骨割肉动真家伙?沈子寒倒是不太害怕,但觉得电锯切割骨头的声音听起来和拿门牙在水磨石地面上刮蹭没啥区别——用廖广志的话形容就是“天杀般的难受”。
随着孟秋老师手中的电锯缓缓移动,尸体头颅四周腾起一层细雾——那是飞溅起的骨屑。电锯尖利的啸叫声中,空气中随之散发出一股高温烘烤后的骨臭味……电锯环颅骨一圈,然后在额骨边做了一个V形的凹口——以方便实验完成后把头盖骨再重新装回头颅。
随后,孟秋老师拿起钢制的T形骨凿,插入电锯做好的切口后进行左右旋转。头盖骨发出离断的咔嚓声。接着他再把骨凿插入另一个切口处进行旋转……越来越多的咔嚓声不断响起,直到整个头盖骨完全被撬起、离断。
当头盖骨被孟秋老师轻轻地从头颅上取下,坚韧的灰白色硬脑膜就完全暴露了出来。隐约看得见下面大脑皮质迂回的褶皱。
围观的学生发出轻微的惊叹声。
沈子寒突然起了一个念头,要是把那个放在解剖台一侧的颅骨盖偷出去——做个烟灰缸岂不是酷毙了。
他的计划很轻松地得以实施。在严浩的掩护下——趁着人多手乱,他把那个头盖骨装进了口袋,然后扬长而去……
望着虎妞拿过来的这个头盖骨,沈子寒无意地拈起来凑到鼻孔处闻了闻——还有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福尔马林气味。而他从解剖教室偷出的那一个在装了几个月的烟灰后,早就没了这种恶心人的味道。
沈子寒没有多想什么,心里反而松了口气——终于又找到了一条证据证明这不是他的东西嘛!
但云昊那小子还能从哪儿得到这玩艺儿呢?沈子寒估计这个头盖骨可能就是个工艺品。十有八九是云昊从地摊儿上买的——那小子的好奇心很重。家里收罗了几筐子稀奇古怪的东西。还特别爱逛那些专门出售恐怖玩具的小商店——沈子寒第一次到上官云燕家,就被云昊递过来的一个流血人头玩具吓了一大跳。末了那小子还和流血的人头一起狂笑不止。
但他为了拉拢和未来小舅子的距离,毕竟还是给过上官云昊一个真的头盖骨。如果臭小子不分青红皂白把这事儿抖出去了——虎妞和她妈准饶不了他。
当务之急是要能和上官云昊联系上,结成紧密的攻守同盟。心下这么想,沈子寒已经是睡意全无——这可是一场真正的反恐。比电脑上的CS刺激多了。而且事关他沈子寒的防守反击能力和在上官云燕眼中的生命值。
沈子寒又踱进屋内想了想——今天是周六。上官云昊肯定在学校上课——他们高三学生每周只能在周日休息一天。
事不宜迟。上官云昊没有配手机,他得赶在那小子放学回家之前把一切摆平。
匆匆蹬上一双脏兮兮的REEBOK球鞋,沈子寒又用李元斌的嗜喱水把头发打理了一下——自觉还对得起观众。然后蹿到隔壁408宿舍,找他老乡张镇伟借自行车。
太阳已经升起两杆子高。沈子寒骑上张镇伟那辆锈迹斑斑,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吹着口哨向市一中飞驰而去。
当沈子寒抵达市一中教学楼楼下,离上官云昊第二节课的下课时间还足有三十分钟。百无聊赖的他找个车棚停好车,然后在这个省属重点高中的校园里瞎逛了一圈。等到九点二十分,他三步并做两步爬到六楼——楼梯口右侧第一间就是高三〈2〉班教室。
下课铃响,一个夹着教案的瘦老头儿先出来。瞪了靠在走廊栏杆上的沈子寒一眼后,鼻子哼哼地离去了——沈子寒想多半把他想成来泡美眉的帅哥了吧。
他大大咧咧地站到教室门口挥挥手,眨了眨鹞子眼,粗声大嗓地叫了声“云昊!”
正在埋头抄笔记的上官云昊被“猪头三”碰了下胳膊,“有人找你呢!”她说。
上官云昊被这个不速之客吓了一跳。张了张嘴,忙丢下笔站起来。然后在众多男女生疑惑的目光中走了出去。
“瞧瞧上官大人,来找他的不是美女就是帅哥。”坐在他后排的“玉面刀客”徐博阳咂了咂嘴,羡慕地说。
沈子寒揽着上官云昊的肩膀,直接来到了六楼和七楼之间的楼梯拐角处。
“啥事情啊,哥。”云昊看沈子寒一幅急吼吼的样儿,纳闷地问。
“要不是急事儿,哥还来这儿影响你的大好前程?”沈子寒拍拍云昊的肩膀,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上官云燕给的那个塑料包,然后麻利地剥开。
“这是你的东西吧?”沈子寒举着头盖骨问。
上官云昊看得两眼发直。“这不是放在家里的头盖骨吗?怎么又跑回他手上去了?”——他暗想了一会儿,脑袋却转不过弯儿来。
“是你姐给我的。说是你妈在你房间里发现的。”沈子寒看这未来的小舅子不吭气,只得直接点题了。
“啊?我妈发现的?是我姐给你的?”云昊惊叫起来。
“这东西把你妈吓坏了。就把你姐叫回去了呗。然后你姐还不拿这东西来找我质问?”
“这不就是你给我的那个骨头吗?”
沈子寒摇了摇头,“不对。这肯定不是我给你的。我的上面有记号呐。这是不是你在地摊儿上买的?”
“绝对不是!就是你给我的那块儿嘛!”云昊也急了。
沈子寒看这小子死活不认帐,只得挑明了说:“小昊,哥给你的那块儿在额骨边上有个小缺口。而且——”沈子寒把头盖骨翻转过来,“这味道也不对头啊!”
上官云昊抿抿嘴,“就是你给我的那块儿啊。”不知为什么,他不想提余冬儿曾经来过学校的事儿。
满脸憔悴的沈子寒看看无法再从这小子嘴里套出什么有价值的情报,只得无奈地叹口气:“昊儿,咱哥俩儿关系不错吧?”
上官云昊瞪大眼睛点点头,然后奇怪地瞪着他——不知这准姐夫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个……头盖骨从哪儿来的事儿咱就不扯了。好吧?但你这次可得帮我渡过难关啊!”
“怎么帮你啊?你遇到啥麻烦啦?”看沈子寒一幅语重心长的样子,倒让云昊忐忑不安起来。
“还不是你姐找我算帐啊……说我是教唆犯。不教你学好。晚上你回去,你妈准得问你这骨头从哪儿来的。明白了吧?”
“啊……哥,你是怕我妈还是怕我姐呀!没事儿!她们都是纸老虎!”云昊咧嘴一笑,露出满嘴的白牙。
“嘿,在你眼里她们是纸老虎。但在我眼里,她们可是——”沈子寒本打算说“母老虎”的,又觉得不雅。于是临时改口说:“她们可是我心中的红太阳啊!”
云昊被沈子寒的比喻给逗乐了,“她们要是红太阳……那我情愿天天都是阴天,天天刮风下雨好了!”
沈子寒这会儿哪有心情耍贫嘴。拍拍云昊的肩膀说:“得了。你就帮哥一把。别给你妈说这骨头是我送的。好不好?要不以后我怎么见她老人家啊?改天哥带你去吃必胜客!”
云昊倒是没有丝毫迟疑地点了点头,“成!哥你就放心吧。我保管说是我买的。”接着眼珠子转了转又说:“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沈子皱皱眉,心想这未来的小舅子可真不是盏省油的灯。只得陪着笑脸问:“说说看,什么条件?”
“我还想要根长的腿骨行不行啊?就是大腿上的。”
“你说的是股骨吧?”沈子寒倒抽一口凉气,看来这小子要学医的话比她姐有出息。“OK!一定帮你搞到!”
上官云昊眯眯眼笑起来,“放心吧,哥!我不会出卖你的。谁让咱们是兄弟呢?”
这次倒轮着沈子寒发懵了,“靠!长江后浪推前浪!现在的小孩儿怎么个个儿都早熟啊。关系学使唤得倍儿溜!”——沈子寒边想边摸了摸云昊的脑袋,客气话也顺嘴往外冒,“当然是兄弟啦!那还用说?”
两难兄难弟话到这儿,上课铃也响了。上官云昊朝沈子寒摆摆手,“再见!哥!记得要给我弄骨头哦!”
“好!但这个头盖骨我得先帮你收着。等你摆平了你妈你姐。再到我这儿拿吧!”
云昊张了张嘴,似乎有些恋恋不舍,但还是点了点头,“成啊!”
沈子寒看着云昊拐进了教室,再看看手中的头盖骨,心里竟有些发冷——云昊这小子,究竟想隐瞒些什么呢?
依旧骑着那辆吱嗄作响的自行车返回医科大——沈子寒一路上困得不已,好几次打盹儿差点从车上栽下来。
回到宿舍,严浩还在蒙头大睡。廖广志和李元斌已经起床不知去向。沈子寒连衣服也没脱就一头扎进被窝,没两分钟便开始打起了震天响的呼噜。
宿舍的门还是虚掩着。那个头盖骨被沈子寒随手扔在方桌上。它在晦暗不明的光线里散发着温润的光泽。它匍匐在那里,像一个等待被揭开的谜。
沈子寒这一觉一直睡到了下午三点。当他睁开眼睛四下探寻时,严浩正端坐在电脑前看李元斌用BT下载的动画片《火影忍者》。音箱里响着叽哩咕噜的日语对白和花里胡哨的配乐。
洗罢脸,他才发觉肚子已经高唱起了空城计。桌上那半盒全麦饼干早已不翼而飞——看看严浩嘴角的饼干渣儿,沈子寒咽了咽口水没再吭气儿,自个儿转身从床头摸出一颗烟,站在阳台上喷云吐雾起来——顺便想着上官云昊这会儿是否到了家,心里还是为上午的行动得意了一番。
烟抽完,好像还是不解饿,沈子寒又返回来如鬼子进村扫荡一般翻了翻四个人的抽屉——像开了杂货店的抽屉里就是没丁点儿零食。沈子寒边暗骂宿舍里的这帮“懒货”,边蔫头蔫脑地往楼下溜,准备到超市采购点“储备军粮”。按照计划,他和严浩今晚还得再继续战斗下去。不养精畜锐哪儿行?
拐出男生公寓楼,他在去小卖部的路上把头无意地扭了一下。这一扭,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上官云昊这小子几时跑医科大里面来了?!
在通往女生公寓楼的岔路口,上官云昊和他们系的余冬儿正面对面站在一起说得热火朝天呢。
沈子寒突然觉得云昊那张脸上就写了四个字——“好色之徒”。靠!这小屁孩儿在美女面前那幅痴样,比起自个儿当年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们是怎么认识的?沈子寒心里嘀咕着却找不到答案。最后转念一想,云昊可能是来学校找他姐姐的吧。
余冬儿虽然和上官云燕一个宿舍,但和沈子寒不在一个班,做实验也不在一个组。所以虽然是同系同年级的学生,沈子寒和这位美女并不熟。据说余冬儿是全系少有的奇货可居的一个——早已练就“身在花丛过,片叶不沾身”的柳下惠式功夫。沈子寒有一度也发了飙要追这位美眉试试自个儿的“魅力指数”,不过在上官云燕投怀送抱的强大攻势下,他早已绝了此念。
沈子寒躲到小卖部的门里,探出半张脸瞧着那边的动静——这上官还真有两手,敢到大学里面来泡美眉?想到这里沈子寒暗笑了一下——他们姐弟俩可都是闲不住的主儿!
没过一会,上官云昊朝余冬儿挥了挥手,背着双肩包转身走了。余冬儿也转身向女生公寓的方向慢慢走去……
第四章风入松·追魂
刚有一点微弱的天光从山梁子上渗出来,白啸然就早早起了床,开始在院子里伺弄自己种的那些花花草草。他瞥了一眼白云住的西厢房,里面黑乎乎的无甚动静——还不到五点半呢,就让她多睡一小会儿吧。
拿着喷壶与长剪,白啸然轻手轻脚地向南墙根儿的一丛秋海棠走过去。昨晚被他一掌击碎的头盖骨在地上散落着。白啸然从石桌旁绕行时停了一下,望着那堆骨头径自发着呆。他蹲身拣起一块碎骨,心里有些懊悔这么做——昨晚,白云那张被吓得惨白的脸又隐隐浮现在脑海。这样的恐吓如果被她娘知道了,还不知会怎样地叱骂他。
他放下手中的家什,起身回到堂屋,拿出一把长扫帚开始清理碎骨。一下一下,白啸然的心里竟有淡淡的酸楚泛出。碎骨和着落叶被扫进簸箕,而尘封了多少年的记忆却从心底恍惚地荡起……
白云不会知道,昨晚他那一掌——击碎的不仅仅是块骨头。
地面被清理干净,白啸然又接着去给花草剪枝、松土、浇水。忙活完这些,他又来到东厢房的长廊下。那里放着一堆削好的竹篾,还有一些未完工的竹篓、竹筐、竹斗笠。
镇上大多数的普通人家仅知道白啸然是个篾匠。经他手里出的活儿在青城方圆百里没得挑没得比——编出来的器物不但美观大方,还经久耐用。尽管在价格上要比普通店铺里的贵上三分之一,倒是从来不愁销路。
白啸然在一张小马扎上坐下,顺手拿起几根光滑细密的篾条。粗大的十指在上下翻飞的篾条中如游蛇惊龙,缠绕转折间各种花纹与图案随之乍现。这会儿他的目光没在手下,却一直紧紧地盯着西厢房。两道浓浓的剑眉下,早已皱起三道深深的川字纹。
昨晚他一宿没睡好。夜间起来了两次,但只是站在院子中间发呆。国难家愁——令这个青城道教的掌门人深感自身力量的微弱。
他知道自己已经是近五十的人。过了知天命的年龄,就该奔着阎王殿走。他生于青城,将来也会老死于青城。此生似乎没有过多的憾事,唯有女儿白云令他放心不下。这丫头的心性太野,不知天高地厚。现在又被卷入这场江湖的血雨腥风之中——总让他这个做父亲的有操不完的心。
白啸然长长叹口气,低下头继续手里的营生。
天色慢慢地亮起来。院墙头已经落了几只八哥,叽叽喳喳地聊个不停。白啸然听到堂屋里的座钟敲了七下——奇怪!丫头怎么会睡得这么死?按常理,这个点她早该起来准备父女俩的早饭了。
白啸然粗着嗓子唤了一声,屋里没人应声。他的心往下一沉,忙起身穿过院子到了西厢房,“白云!还不起床?”他重重地叩了两下门板。
屋里寂然一片。白啸然使点劲推了推房门。门被推开的刹那,他看到了斜对过空荡荡的床铺与凌乱的被褥。
无明火在白啸然的胸膛间蹭地蹿起来。他重重地关上门,回北屋换上一身粗布衫和麻面布底鞋,又走到东厢房廊下收拾起几只早已做好的竹篓与斗笠,用一根麻绳儿穿上后,拎在手里出了这座院子。
薄雾轻荡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街上已有不少来往行人。白啸然一路低着头,来到与他家两条街之隔的早集上。
他的摊位在早集上一直是固定的。左右也都是和他相识的山民。把东西放好,白啸然不紧不慢地掏出一只金丝楠木的烟斗,又装上本地产的土烟丝,蹲在地上叭哒叭哒抽将起来。烟雾和着愁云一起笼上他的脸,再加上一宿未睡,竟让他显得比平日苍老了几分。
白啸然埋头抽烟,对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充耳不闻。有些相识的过来叫“白师傅”,他也只是有口无心喏喏地应付着。
还好不到半个时辰,他手中的货就全部出了手。在隔壁的马婆婆那里买上两个素烧饼,白啸然匆匆走出集市。他没有往家转,而是拐出了泰安镇。等走过泰安寺,看看四周几无人迹时,白啸然才提气凝神,施展青城派的上乘轻功——前行的速度转瞬加快了许多。
往前行不多远,山林已愈加浓密。层峦叠嶂,曲径逶迤。一路疾行的白啸然对青城山的了解远远超过他对自己女儿的了解。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庙一观,他都怀有极深厚的感情。
过三叠泉,跨白云洞,白啸然无心赏玩沿途的幽林秀水。一路只奔建福宫而去。
建福宫在青城山前山脚下,待他望得到建福宫巍峨的宫门时,太阳已快挂上了中天。
山门紧闭。少有的肃杀之气令白啸然神色一凛。
自文革开始后,青城山上的道庙宫观被砸被抢的不少。为躲过这一浩劫,白啸然干脆遣散弟子,只留少数人看守宫观。连他自己也下山归隐,以竹篾匠的身份安居在了后山脚下的泰安镇。
专门看管建福宫的是清和道长!他也是白啸然座下四大护法之一。
白啸然推门而入,院落里空无一人。但丝丝缕缕的血腥气却从供奉着王灵官的第一座大殿里渗出。他飞身移步,旋风般卷进大殿。四下一望,暗暗叫了声“不好”——这里似乎刚刚发生过一场恶斗。踢翻的香炉、神龛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而大殿西侧墙角,一个身着青色道袍的人赫然俯卧在地。
白啸然大步走过去,看见那人的胸下还有一滩乌血。他蹲下翻过那人的身子,不由大惊失色——死去的原是清和道长!
清和的那张脸已是死灰一片。死相十分的恐怖——嘴唇暴张,两眼怒睁。脸上的肌肉因为痛苦而扭曲得不成人形。从颈下到小腿的皮肤竟是乌黑一片!白啸然碰了碰尸身颈上的肉,一股恶臭扑鼻而入,那皮肉如豆腐渣般掉落下来。乌黑的血水也嗒嗒地滴落下来。
“蚀骨追魂掌!”——白啸然惊叫一声。这种掌法本是青城道教功夫的上乘绝学。手法极其狠毒。只要被此掌击中,二十四小时内,尸首会变黑腐烂,最后全部化为一滩脓汤血水。教内早有规定,除非万不得已,道徒们一律不得使用蚀骨追魂掌伤人性命。白啸然接任掌门的地位后,早已禁止向下层道众传授此种掌法。
清和怎么会死在自家的掌法之下?白啸然不仅愕然,更是迷惑。
他缓缓起身,迈步走出大殿。在月台上沉默了一会儿后,他右脚轻轻点地,身子已经跃上了殿顶。四下望去,昔日磬声悠扬、香火袅然的几座大殿都在初秋的晴空下肃穆着。空气中隐含有几分杀机和邪气。远处的丈人峰壁立千仞,披染一身秋色兀立在白啸然的眼前,沉默地注视着它眼前的一切。
白啸然使出一招“乌龙探海”,身子在半空翻滚了几圈后,稳稳地落在了第二座大殿前的御道上。这是建福宫位置居中的一座大殿,殿里供奉着五岳丈人和慈航真人。此时殿门洞开,里面黑乎乎一片。
白啸然跨进大殿。迎面的供桌上,一人的半个身子趴在桌沿。两只青花瓷瓶和长明灯都翻倒在桌上。白啸然翻过他的脸,不由倒抽一口凉气。死者正是昨晚的客人——三名武当道士中的一个。他的死相与清和道长完全一样。也是胸口被“蚀骨追魂掌”击中,此刻连脸色也变得乌黑起来。
放下那张恐怖至极的脸,白啸然的心愈发地紧张和沉重。他在殿内绕行了一周,想找出一些蛛丝马迹,但除了供桌旁横陈的尸体,大殿内和往常一样干净整洁。
转出大殿,白啸然顾不得多想。忙穿过两侧的八字照壁向最里的后殿走去。未及进门,他便看见了一只乌黑的手搭在高高的门槛上。上前细查——死的又是一名武当道士。在殿外,他发现了几星血点向着东配殿一路滴洒过去。顺着血迹,白啸然跟到了东配殿的台阶上——血迹在这里突然消失。他仰首望了望东配殿的屋脊,心下已明白了八九分。纵身而上,果然在琉璃瓦上又发现了一些血痕,一路滴滴洒洒地消失在了建福宫的朱漆宫墙外……
白啸然又在宫内前前后后仔细搜巡了一遍,再没见到第三个道士的尸体。待他合上建福宫大门,已是午后两点。他从怀里掏出那两只烧饼,狠狠咬了一大口后,抬脚向混元顶方向走去——大师兄玄德道长一直住在那里的朝阳洞。遇到这等大事,他还是得与这个坚决不问世事的大师兄商量一下的。
正大步攀上青龙岗的白啸然心急火燎,早把上山寻找白云的事儿忘在了脑后。而他又哪里知晓,自己的女儿此刻倒也离他不远——青龙岗东侧的月城湖上,白云正与一位年青男子摇楫荡浆、悠哉游哉呢。
秋高气爽。碧空如洗。月城湖上漪澜不兴,只有一道道阳光播撒在靛蓝的湖面上,如万条金鲤在水中蹿动。恰是松声竹韵如仙境,湖光山色映月城。蓝天与湖水交融,青山与倒影相吻。白云一时间兴奋地站起来,踏上船头,指着对侧的月城山说:“云剑哥,快看那只长尾巴鸟!好美!”
划浆的年青男子梳着“青年头”,穿一身灰卡其布中山装。他顺着白云手指的方向漫不经心地望过去,俊逸儒雅的脸上愁眉紧锁。
“你以后还是别来了吧。至少这几天你还是避一避的好,”年青男子顿了顿继续说,“这次来的‘乾坤日月’非同常人。功夫造诣都十分了得,万一伤了你——”
“我才不怕呢!”身着白衬衫、黑绸裙的白云一扭头,噘着嘴把话接过来,“谁敢惹我,我就告诉我爹。我爹也是青城派的掌门啊!看那些武当臭道士能把我怎么样。”
“他们可不是臭道士!”年青男子微笑了一下,“四人中,除了‘坤水’未到,乾元、日火、月风三人悉数出场。若是他们一起上,恐怕也够你爹受的!”
“哼!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白云转身坐回船上,拿起一只短浆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知道你是武当门下的,不爱听!不说这个了。今天是来划船的嘛。付云剑同志!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文斗,不要武斗。我们来对诗好不好?输的人今晚请客。”
“好啊!我的文采反正是不如你!请你吃白果炖鸡好了。”这个叫付云剑的咧嘴笑笑说。
“才不要吃这个呢。早腻了。听好了……‘飞梯绿云中’,请出下对吧!”
“这哪里是你的对子,明明是李白的诗呐!”付云剑呵呵笑出了声,“这个难不倒我,下面一句是‘极目散我忧’对吗?写的就是你家住的青城山。”
“聪明!那你再对对这一句……‘试登绝顶望乡国’。”白云忽闪着两只大眼睛说。
付云剑的脸上浮起一层薄薄的忧伤,“‘江南江北青山多’。苏东坡的。”话从他的嘴里缓缓吐出。
“哇!真难不倒你嘿!”白云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我肚子里的诗快要被你掏空了,‘向来遗恨极’……下句是什么?”
付云剑叹口气,从船上站起来。望着远处葱绿的山崖苦笑着说:“应该是‘不遂隐青城’吧……可惜我无法实现这样的愿望了。”
白云也放下了浆,任由小船在湖心慢慢打着转。她紧咬下唇,似乎在冥思苦想,好一会儿才开口说:“云剑哥,干脆咱们一起逃出青城山吧。我们到内蒙大草原去插队。走得远远儿的。让那些坏蛋再也找不到我们!”
“江湖险恶,走哪里不都一样?如果再有三个月的时间……内丹圆满,大功告成,武当派的那帮人又何足惧哉!”
“三个月?你是想找到一个清静的练功地方吧?”
“是。上清宫已经不能再住下去了。太招人耳目!”付云剑微微摇头,“再说,‘乾坤日月’他们的鼻子比狗还敏感……但若是这样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何时才能练成呵?!”话到最后,他已紧锁眉头,不复再有刚才对诗的豪气与爽朗。
白云用手撩着湖水,两眼痴痴地望着对面青龙岗的倒影。突然拍手笑道:“有了有了。我想到了一处绝好的地方。保证没人能找到。”
付云剑回过头,不相信地瞪大眼睛盯着白云。“怎么会呢?”
“你还记得我们上次路过的朝阳洞吗?”
付云剑点点头,“当然知道。不就是徐悲鸿曾在那儿写了幅对联的洞吗?好像说的是‘空洞亲迎光照耀,苍崖时有凤来仪’吧!那倒是个调息静心,养精畜锐的好地方。”
“云剑哥,你的记性真好。朝阳洞分大小两个。其中那个大的是我师伯修行炼丹的地方,小的是他的卧室。你说,你要是藏在那儿,武当派的人不就找不到了吗?”
付云剑听了白云这番话倒是吓了一跳,“和你师伯住在一起?亏你想得出来啊!那还不是去送死?”
“云剑哥。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嘛。再说了,你只是藏在那里面。我不会让师伯知道的。他最疼我了。我去看望他……他肯定不会起疑心。然后呢,我就偷偷把你带进去。”
“进去见你师伯?”
“当然不是啊。那大洞里面不还建有一座宫殿吗?你就藏在殿后的哪个旮旯里。谁能想得到?管他什么乾坤日月,还是人渣狗熊,量他们也不敢往我师伯住的地方里面闯。”
“是吗?”付云剑似乎还是不太相信白云的话,“唉——人生在世不称意,不若散发弄扁舟。我倒想永远这样飘泊下去,终老一生。”
“傻瓜!我可不要跟你过一辈子船上的生活啊!我还是想住在山里。养几只鸡,再养几只羊——”白云边暇想边自言自语,左手抚着垂到肩头的小辫儿,脸上却飞起两酡红晕,连声音也低了下去。
“那我们就来个渔樵问答好了。你爱山,我乐水。各得其所。仁智两全了。”付云剑淡淡笑着接过话来。
突然,湖面上似乎起了风。丈人峰上松涛阵阵,近岸的枫叶簇簇而落,铺展在澄静的湖面上,倒也有了几分“半江瑟瑟半江红”的醉意。而一声怪异悠扬的长啸不知从何响起,竟激起一道鳞鳞细浪——它把平静的湖面劈成两半,如水蛇般向他们的小船激射过来。
“不好!”付云剑大叫一声,忙扔掉手中的小浆。随后凝神屏气,迅速展出“太极大云手”第八式的“推杯换盏法”……交错变幻的两手掌向着那道迅速逼近的波浪推去——只听见轰地一声……内力相交。顿时巨浪腾空,撞起一股高达十余米的水柱。湖面上一时水雾弥漫,连小船也几乎被颠覆。
“好有雅兴。后会有期!”分不清男女的怪异声音飘飘荡荡,紧贴在付云剑与白云的耳边低语。
“这是不是传音入密的功夫啊?”白云脸色苍白,有些慌张地问。
付云剑点点头。站在船头警惕地观望。“没想到,连她也来了!”
“谁?”
“还能有谁,我的师妹……风若水。武当四首座弟子中的‘坤水’。”
“她很厉害吗?”白云小声问。
“论功夫,与我打个平手。但论心计,却远在你我之上。咱们要多加小心了!”
付云剑话音未落,小船又开始猛烈地左右摇晃起来。
“坐稳了!”付云剑大喝一声,随即从船头上纵身跃起两丈高,似蛟龙入海,直插湖心。
水声隆隆。光线一下子变得明晦不定。
冰凉的水直往耳朵里倒灌进去。
上官云昊咳嗽连连,从睡梦中醒过来。那模样倒和刚从水里爬出来一样——头发一绺绺贴在满是冷汗的额头,大张的嘴巴恨不得把屋子里的空气一口气全吸光。
“小昊,没事吧?你刚瞎喊什么哪?”卧室外传来妈妈的敲门声。
“我……没事!”云昊扭头看了看床头柜上流氓兔造型的闹钟——带有荧光的时针刚指向凌晨四点。
上官云昊扭亮台灯,披上外衣走到外阳台。熹微的晨光刚把夜幕撕开一道小口,扑面来的冷风令他猛地打了一个寒噤。昨天下午余冬儿说的话犹响彻耳边:“你不是想知道那个头盖骨从哪儿来的吗?明天我带你去一个地儿,你就明白了!”
余冬儿当时笑意盈盈。似乎早就料到云昊会去找她。那条水红连衣裙下起伏的曲线,令他的目光散乱而迷离。
此时想起这些情节,上官云昊的心又像小兔子一样蹦哒起来。
沈子寒去找他的时候,云昊就意识到——头盖骨肯定是被余冬儿调了包。在好奇心与奇怪的冲动之下,他那天放学后没有回家,而是坐上公交车去了医科大。
上官云昊在女生公寓楼下拔通了613的电话。恰好余冬儿在宿舍,两人便约了在那个岔路口见面。
面对云昊的询问,余冬儿微笑着承认的确是她给调换的头盖骨。而云昊倒一时被她的坦率给搞懵了……
突然屋外一阵咚咚的捶门声。正在阳台上发呆的上官云昊不用问也知道是他老姐。“猪啊!还不起床!老娘让你背单词!听见了没?”上官云燕的哑嗓随后响起。
上官云昊没有吱声。任那越来越急,越来越响的捶门声继续。他的脑海里早没了二十六个字母插进去的缝隙,一心只琢磨是否应该听信余冬儿的话儿——那真的是一个有着不同寻常来历的头盖骨吗? 第五章卜算子·谜踪(上)
上官家的一日三餐从来都是准点的。逢着周末也不例外。星期天早晨七点,一家之主——上官忠贤去遛鸟还没回来。餐桌上已经堆满了散发着袅袅热气的豆浆、油条和皮薄馅美的四季美小汤包。
上官云燕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在云昊对面坐下来。一个星期里,他们就这一天能碰到一起吃顿饭。不过两人到了一起,除了斗嘴还是斗嘴。云燕这会儿还穿着睡衣,肿着眼泡,头发蓬松得像刚从古墓里爬出的女鬼。一直紧盯着她的上官云昊拿匙子敲了敲盛豆浆的碗沿说:“姐,你坐这儿影响咱们的食欲。”
上官云燕在家里不讲究惯了,一时没明白云昊在绕着弯儿地笑话她呢,白了他一眼说:“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接着又回头朝厨房里喊了一声:“妈——怎么天天都是豆浆油条啊。”
“老娘把你们伺候得太美了吧?小兔崽子!还想造反啦?”云昊妈一手拿着竹笊篱,一手拿着剥了一半蛋壳的五香鸡蛋从厨房里钻出来,“不吃豆浆油条你们能长得这么瓷实?要不到化肥厂吃尿素去?”
“妈,姐是想去麦当劳过早。人家吃的是情调。”云昊阴阳怪气地附合着。
“滚!”云燕一翻眼喝了一声,“中餐就是没营养嘛。你懂个啥?不是油炸,就是火炼。维生素和蛋白质全没了。”
上官云昊慢条斯理地把油条掰碎放进豆浆里,心想怎么老娘和老姐一直不提头盖骨的事儿呢?感情她们俩串通好了要怎么整治他吧。云昊边想边无意地抬头,正好看见老姐面对着眼前的一满碗豆浆——横摆着一幅“苦大仇深”的表情,不禁卟哧一下笑出声来。
“笑什么笑?死人!昨天的事儿还没和你算帐呢!”
云昊飞快地朝厨房里瞟一眼,低头把食指放到嘴唇上“嘘”了一声,“又不是我故意吓老娘的啊。”他小声说。
“少嬉皮笑脸!我可告诉你……你离那个余冬儿远点儿。”上官云燕的脸突然拉下来,话里也捎带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切!少干涉我的私生活!”别看上官云昊在外面的场合蔫头蔫脑的,在家里可是没人能唬得住他,“想让我近点儿我还没时间呢!”他接着说。
“别装象了,上官云昊同志!你昨天下午去找人家干嘛?”上官云燕的脸和她面前的那碗豆浆一样毫无表情。
“谁说我找她了?”云昊急了,一边不住眼地往厨房里张望。这事儿若被老娘那对“顺风耳”听到,这个周日他就别想安安逸逸地过下去。
“哧——”上官云燕冷笑了一声,“你做贼也心虚啊?瞧你急得那样儿。你打电话到我们宿舍还能有人不知道?”
“你管不着!我想找谁就找谁!怎么?你嫉妒了?没有我这样的小帅哥去找你?”云昊涨红了脸,干脆一硬到底。
“死人!不要脸!”上官云燕低声暗骂。这姐弟俩自小已经习惯了这样横眉冷对的表达方式。有时这样的斗嘴并不意味着矛盾,反倒是另一种关切与亲昵。
“我告诉你啊!那个余冬儿怪怪的……我可是怕你吃亏才这么讲的。你要玩火自 焚就咎由自取吧!”
“得了。知道你语文成绩好,别给我来那么多成语行不行?还上纲上线……要在文革,你准保是江青第二。”上官云昊嘟囔着。
上官云燕没理会他的话,“有些事你还不知道……还有,你以后少玩儿那些乱七八糟的玩艺儿。那些死人骨头能往家里放吗?多不吉利啊!我可是警告你!哼!”
老姐的话又让云昊想起了那些奇怪的梦境。他心里一哆嗦,忙低头吸溜了一大口豆浆。
“姐,你说……余冬儿她怎么怪怪的?”云昊的口气明显缓和了下来。
上官云燕皱着眉头想了想,“反正……是感觉吧。别说这个了。我告诉你啊……那个头盖骨我已经还给沈子寒了。你别再找他要。”
“那个……不是沈大哥给的。”云昊已经话到嘴边,想收也收不住了。
“那是谁给你的?”上官云燕厉声问。
云昊心里后悔不迭。嘴上含含糊糊地说:“啊?我在恐怖玩具商店里买的。”
“放屁!那些商店我都去过!哪儿有卖死人骨头的?看你们俩沆瀣一气,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云昊嘻嘻笑着又来劲儿了,“人家都说,姐姐找恋人都是按照她亲弟弟的标准进行的。沈哥当然与我一个样啦!”
“臭美吧你!你将来按你姐的标准找女朋友还差不多!”
云昊差点没被含在嘴里的一口豆浆呛着。强忍着笑,拿了半根油条起身去喂“黑豆”与“白豆”。
上官云燕面前的豆浆一口未动。她蹙眉而坐,若有所思。
做完一大沓黄冈中学出的模拟考试卷子,又完成了一篇命题作文,上官云昊看看床头柜上的闹钟——已经是下午两点。他手头还有两本物理单元测验的真题集没做,心头不由地烦燥起来。
老姐陪老娘上街做头发,老爸到社区活动中心下象棋,屋里就上官云昊一个人。
除了“黑豆”与“白豆”踩转轮的声音、闹钟嘀嗒的声音,屋里安静极了。秋日里不怎么热烈的阳光洒在书桌上,也洒在云昊俊朗的眉眼间。
一声长长的、悠悠的叹息声从外屋飘进来……隐约着、缥缈着。
上官云昊从书堆里抬起头,侧耳聆听了一下。声音又消失了。
他趁势起身到客厅的饮水机下面接了杯冰水,回卧室后继续趴下身子赶作业。没一会儿,他感觉怎么有人竟站在自己背后——很强烈很真实的感觉!
云昊觉得寒气从头顶一直贯到了脚心,不由得汗毛倒立,皮肤紧绷,嗖地回过头——但除了对面衣柜的大镜子中一张吓变了形的脸,他什么也没看到。
还没顾得低下头,一声椅子挪动的咔嚓声响起来——倒象是在老姐的房间。但云昊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呆坐着动也不敢动——虽说他喜欢那些恐怖的东西,其实也就是叶公好龙的做法。真遇到这样的怪事,他的胆儿不比“黑豆”与“白豆”大多少。
云昊突然直觉到这一切难道都和那块儿头盖骨有关么?正在胡思乱想中,电话铃也凑热闹似地炸了起来。
云昊的第一反映是《午夜凶铃》要在他的身上应验了!接?还是不接?他一时没了注意。竟吓得征在了椅子上。冷汗从背心层层沁出。
催魂夺命般的铃声在客厅里长鸣不止。
咬了咬牙,云昊站起身……大腿上的肌肉控制不住地哆嗦。走到卧室门口,他望着客厅茶几上那部火红的电话机竟感到一阵眩晕——难道此命就要在今天休矣吗?
更要命的是,客厅的防盗门又传来门锁转动的声音。
贞子就要爬进来了——上官云昊的心开始狂跳不止。两眼直瞪着那扇墨绿色的大门。
门被缓缓推开……上官忠贤的半个秃头探了进来——云昊长舒一口气。干巴巴地叫了一声“爸”。
上官忠贤见儿子一脸紧张,奇怪地问:“你站门口做么事?电话响了郎个不接呐?”他边说边顺手抄起电话,“喂?找哪个?”——上官忠贤大声地用“川普”(四川味道的普通话)问候。
“你的,昊昊。”上官忠贤把听筒放在茶几上,自个儿晃到电视机前,啪地摁亮了开关。
上官云昊这才走过来,“喂?你是谁?”
“是上官吗?你小子不会掉厕所里了吧?”
是徐博阳的声音。上官云昊轻轻松了口气,脸不由微红起来。这才想起昨天和“玉面刀客”、“大虫”还有“麻杆儿”约好了今儿下午三点到网吧联机打CS。
“才几点嘛,不是你脸上的火气烧到屁股上了吧?我提前十分钟走就可以赶到。”云昊故意装得若无其事,慢吞吞地说。
“唉——我是告诉你们,我去不了啦。今天我姥爷生日,我妈和我较上劲儿了。不准我出门儿。”
“那你就去当你的孝子贤孙好啦。干脆你给大虫他们说说,我也还有两张卷子没做,咱们就别去拉倒。”
徐博阳在电话那头飞快地应了一声,然后挂断了电话。
徐昊放下电话,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他爸——老爷子已经歪在躺椅上睡着了。电视里中央台的戏曲频道正在播放一出折子戏。一个穿着藕青色交领广袖戏服的小生正咿咿呀呀地唱:“梦到故园多少路,酒醒南望隔天涯。月明千里照平沙……”,一阵云板过后,旁边的花旦甩着水袖,细声细气地接过来:“别来相忆,知是何人?有湖中月,江边柳,陇头云。”
云昊平时听见唱戏的就头疼。今天不知怎的,在电视前盯住就不动了。莫名地心里惆怅起来。丝丝缕缕、缠缠绵绵的唱词如微风拂过湖面——激起了他心中的阵阵涟漪。
神志恍惚中——总有一种感觉,总有一种意境似曾相识?
也正在那戏台上的花旦幽怨着、彷徨着的时候,一声长长的叹息漫无边际地向云昊的耳边贴过来。
“你是谁?”喑哑而倔强的低吼从云昊嘴里冲出。他的脸因为过度紧张而显得有些狰狞,微颤的咬肌还在和嘴唇一起抖动。愣了片刻,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啪地关掉电视。
屋里霎时安静下来。而上官云昊的耳朵里还有巨大的回响在激荡:“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像是他的声音,又不太像是他的声音。一下一下……冲撞着他的耳膜。
云昊呆呆地愣在地上,直到上官忠贤从躺椅上起身,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云昊才回过神来——只看见老爸瞪着眼,嘟哝着对自己说:“关电视作啥子,你娃娃脑壳长包啊,发么事羊角疯?”
云昊没有吱声,返身回到自己的卧室,然后重重地关上房门。
他要静静地想一想,想一想…… 第五章卜算子·谜踪(下)
晚十点。上官云昊双手插在裤兜里,一个人站在医科大西门的樱园入口处。
他在等余冬儿。这是他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应邀赴一个女孩子的约会。这会儿他的神色焦灼、兴奋,又有几分刻意装出的庄重。
是一个满月夜。月色撩人,风声呜咽。背后的樱树林枝桠浓密,一棵棵吉野樱、山樱、寒绯樱在月光下抖抖索索,迎风站立。风过时,树叶招摇着发出沙沙的低吟,在如水的月光里搅拌起了几分莫名的凄冷阴郁。
突然一声尖利的啸叫划破夜空……云昊悚然而立,只觉得全身的毛孔猛地一阵收缩,鸡皮疙瘩顺着胳膊嗖地漫起了厚厚一层——原来是一只猫头鹰惊乍着飞起,巨大的双翼正呼扇着发出卟哧卟哧的巨响。它在云昊头顶盘旋片刻后,调头向着樱园更深处飞去。
一直背对树林站立的上官云昊总算明白了什么叫“心惊胆颤”。早先他就听他老姐说过——自从医科大2001级一个女生失恋后想不开,在樱园里上吊自尽后,这里就少有人来。学生中传言那个女生阴魂不散,经常在樱园里游荡着寻找替死鬼。一时间扑朔迷离,人心惶惶,这里也很快名列医科大“闹鬼盛地”之一。
上官云昊瞪大了眼睛左右张望,一心只期盼着余冬儿能够快些出现。通往樱园的那条横贯校园东西的柏油路上,路灯已经熄灭了一半。摇曳的树影更像披头散发,追魂索命的野鬼。风一阵阵鼓荡,云昊觉得脖子后凉嗖嗖的——“不要回头!不要回头!”,他牙齿打着颤,暗暗念叨。
“嗳!看什么哪?”
上官云昊压抑不住地惊叫了一声。慢慢转过头,才见到余冬儿已经不声不响地站在了他身旁。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云昊仍是满脸压抑不住地惊惧——怎么她过来自己一点都不知道。
“刚来啊。我到附院看望一个刚动完手术的亲戚,然后走小路抄过来。你没发现吧?”
“你胆儿真大啊!”云昊倒抽一口凉气。他知道余冬儿说的通往附院偏门的小路——那条路是要横穿过樱园的。
“我没有迟到吧?十点半还差一分钟。”余冬儿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她穿了一套嫩绿的薄毛衣毛裙,淡淡的兰花味儿的香水直往上官云昊的鼻子里钻。
“没有。嘿嘿,姐,你快带我去那个神秘的地方吧。”
“真想去?你要害怕可不要哭鼻子,”余冬儿抿嘴笑了笑,“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你和你家长怎么说的?”
“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好怕的?”上官云昊有意挺了挺脖子,“我说我到同学家里核对作业呗。我老妈老爸一听我在搞学习就皆大欢喜,集体弱智!”
“滑头!”余冬儿招了招手,“我带路。你跟着吧。但不要离我太近。遇见熟人了不好。”余冬儿压低声音说。
上官云昊忙不迭地点头,他巴不得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
余冬儿说完话转身就走,她略低着头,步子迈得很快。云昊和她隔着四五米远的样子紧跟着。
万籁俱寂。他只听见余冬儿的皮鞋在前面发出急促的敲击声。水粼粼的月光下,余冬儿乌黑头发下的脸庞和长长的颈项都发散着羊脂玉般高雅洁白的光泽。她今天没有扎马尾,好看的一头乌发随意地披在脑后。少了几分张扬,多了几分妩媚。
云昊暗暗想,她要是自己的亲姐该多好哦。边想边不由多看了余冬儿几眼,脸皮倒有些微微地发烫。
顺着樱园前面的柏油路走到校园的东头,余冬儿在基础医学部大楼前停下来。
整幢大楼黑灯瞎火。一楼的门厅怎么看怎么像怪兽张开的嘴巴。
“这是哪儿啊?”上官云昊有点害怕,也有点迷糊。
“这是咱们学校的基础医学部大楼啊。跟我来吧。”说话间,余冬儿已经迈上了门厅外的台阶。
她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串钥匙。熟练地打开了紧锁的两道玻璃门。再左拐,又打开了一道铁栅栏门和一扇木门。
上官云昊呆呆地看她做着这一切,心里惊诧不已。她不是学生吗?怎么会有这些钥匙?再抬头,“解剖教研室”几个黑字赫然映入他的眼帘。字是刻在白底塑料标牌上的,虽不大,但仅凭这几个文字激发的想象也足以把普通人给震慑住。何况是云昊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小子呢?
云昊突然踌躇不前。他的面前是闪烁着黯淡灯光的长走廊。迎面而来的是一股冲鼻的药水味。
“进来啊!害怕了?”余冬儿的手里还晃荡着那串亮闪闪的钥匙,“你不想要骨头了?”
“这里有……有死人吧?”云昊觉得手心里滑腻腻的全是汗。连舌头也木讷得转不过弯来。
“是标本而已啦。它们又不会动。和你家里冰箱冻的猪肉没什么两样。”
“有鬼吗?”云昊突然冒出一句,“我不怕死人,我,我怕鬼!”
余冬儿的眼睛里闪动着狡黠的光,“鬼都是人想出来的。对不对?你连死人骨头都不怕,还怕鬼?”
“鬼是看不见的。但骨头拿在手里看得见啊。”
余冬儿摆了摆手,“不和你争了。快进来吧。有我在,你什么也别怕。”她紧盯着上官云昊说。
云昊深吸一口气,慢慢跨过脚下高高的门槛。
余冬儿把铁栅栏门和木门分别合上。然后冲着上官云昊笑笑,“好样儿的。不愧是小男子汉。”
上官云昊心里老大不舒服,“男子汉就行了,干吗还小男子汉呢?我都十八了。”——他边暗自嘀咕边好奇地左右张望。空荡荡的走廊两侧是依次排开的房间,上面分别标示着“第一解剖教室”、“第二解剖教室”……“第一标本实习室”……
“跟我来。我告诉你那块儿头盖骨从哪里来。”余冬儿抬脚向里走,在挂有“第二标本实习室”的房门前她掉转头,“上官,你得有心理准备。医学中使用的人体标本都是经过福尔马林溶液浸泡处理过的。在外观上和你见过的死人有很大不同哦。”
上官云昊点点头,反正已经进来了,他倒没有刚才那么害怕。余冬儿的一番话更是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余冬儿推开了标本实验室的门,顺手摁亮了一组日光灯管。室内亮堂起来,令人窒息的防腐液味道也比走廊上浓了许多。室中央的三张不锈钢解剖台寒光闪闪,四周墙壁上挂满了彩色的解剖图谱。
上官云昊看见靠墙有一溜高于地面二十公分的水泥台,上面还盖有好几块儿木板,好奇地问:“姐,那是什么啊?”
“尸池。存放尸体用的。”余冬儿淡淡地说。然后她紧盯着云昊,“你害怕了吗?要不就别看了。”
“不,没事。”云昊咧了咧嘴,本来是想笑笑的。现出的表情却比哭还要难看。
余冬儿快步走到中间一张解剖台前,“过来吧。”
上官云昊刚挨近那张解剖台,余冬儿就唰地揭起了台子上覆盖的白布单。眼前的景象令云昊魂飞魄散!强烈的视觉刺激下——他失声惊叫,调转头就是一阵干呕。
余冬儿拍了拍他的脊背,“逞能了吧?果然吓着你了。”
云昊哪里想得到刚才的一幕如此恐怖。白布单揭开的一刻,他看见的是褚红色如同酱肉般的皮肤,更要命的——那是一具没有头盖骨的尸体。半个灰褐色的大脑组织完全暴露在外!
虽然没有血,但这景象在云昊的眼里却无比地血腥和残酷。
“我让你来,就是想告诉你。沈子寒给你的头盖骨正是属于它的。”
云昊慢慢直起身子,但还是不太敢转过去面对那具尸体。“姐,你的意思是说……那是沈子寒大哥偷的?”
“是。虽说它只是一具尸体。但也应该有属于自己完整的器官吧。你忍心看着它这个样子吗?”
余冬儿的话里隐隐带了些责备的意思,这让上官云昊难以作答,只能嘴上嗫嚅着说:“好可怕啊。”
“你转过头来吧,我把布单给盖上了。”余冬儿轻声说。
上官云昊把身子转过去,看见余冬儿脸色苍白,一只手还扶在解剖台的台沿上。
“要不是那天早晨你的粗心大意,我还发现不了它的头盖骨。”
“你……你怎么还没给它安上啊?你不是已经换回去了吗?”上官云昊嘴里问着,心下却疑惑余冬儿怎么会对这具尸体的头盖骨穷追不舍。
“它不见了!”余冬儿放在台沿上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我本来想今晚当着你的面给安上的。”
“不见了?”
“是!不翼而飞!我怎么也找不着了。”余冬儿神色有些凄惶,声音微颤。
“那好办!再弄一块儿安上得了呗!就像你上次调包给我的那块头盖骨,不会是你偷的吧?”上官云昊大大咧咧地说。
“不行!”余冬儿皱了皱眉。沉默了半晌才继续说:“各有各的归宿,各有各的因果。你不懂。”
云昊的确没听懂。心想难怪老姐说余冬儿怪怪的——不就是一具尸体嘛。哪块儿头盖骨不能凑合?!
“余冬儿姐姐,我不想呆这儿了。还是走吧。”上官云昊觉得胃里一阵阵翻腾,眼睛也酸涩得想流泪——室内福尔马林的气味令他难以适应。
“你不要骨头了?我答应过送你骨头的。”
上官云昊忙不迭地摇头,“不要,不要。”他想他要是拎着一根死人骨头奔走在大街上,不被巡警抓住盘问才怪呢。
余冬儿没有吭声,转身往门外走。云昊赶紧跟上。
“如果你发现了那块儿头盖骨,一定要告诉我。我只要你原来的那块儿。”余冬儿在关灯的时候说。
“好的好的。”云昊顺口答应下来。
“还有,你今晚来这里的事儿不要告诉任何人。能答应吗?”
“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云昊跟在余冬儿后面吐了吐舌头。心想得哩隆个咚……这么刺激的事情要能和兄弟们分享一下该多好。
走出门厅,余冬儿向上官云昊伸出右手。云昊连忙握住。
“谢谢你!以后我再告诉你那块儿头盖骨的重要性!”余冬儿捏着云昊的手晃了晃,“你一定要帮我找到呵!”
“我……”云昊一时张口结舌。他觉得这似乎是一个很难完成的任务。“我尽力吧!”他小声说。
余冬儿松开了他的手,似乎微微笑了笑。借着月光,云昊隐约看见了她眼角蜿蜒着的一线泪痕。
月上中天。外面的冷风吹得云昊猛打了一个寒噤。
余冬儿渐渐走远,上官云昊目送她的目光却一点点僵直起来——他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在月光和路灯的映照下,余冬儿婀娜的身影下竟然,竟然没有影子!
上官云昊觉得血一下子凉下来。连心跳也似乎因为这巨大的惊吓而停跳——没有影子的余冬儿?!难道她是……鬼?!
还好余冬儿没有回头,但她脑后飘扬的乌发更像僵尸电影里那条长长的,长长的舌头。
满月夜。一切都显得阴森鬼气。
眩晕与恐吓之下,上官云昊夺路狂逃……直到冲出医科大的校门,钻进一辆出租车后,他还在大口大口地喘气!
云昊一直以为自己不怕什么鬼,更不相信会有什么鬼。但他今晚发现自己的内心深处还是脆弱的,胆怯的。比起“鬼”,他更害怕这样的生活——有时根本分不清所经历的一切只是梦境的呈现?或是自己已经陷入了不可预知的深深的恶梦! 第六章燕归梁·烟火(上)
青城山。混元顶北岩朝阳洞。沉香袅袅。磬声悠悠。
玄德道长一身杏色道袍,端坐于丹床上。这会儿他低眉顺目,拂尘斜倚,俨然已物我两忘。午后的阳光从洞外射进来,映得这位二十余年来一直在洞内潜修的道长面如金,发似银,道骨仙风的韵味儿比起白啸然来自然是足了几分。
“师兄,依你之见……清和他们究竟是被谁所害?”白啸然惴惴不安地问。在青城派玄字一辈中,玄德居长,而白啸然道号玄一,排行第二。十二年前,前任掌门羽化,按理说该玄德接任掌门位置,但他坚辞不授,一心沉迷于内丹修炼。结果只能由俗家弟子白啸然挑起这副重担。
江湖上少有人见过玄德道长。但白啸然心里清楚,天下武林中内功修习可与他师兄齐平的不会超过两个人。十五年前,那位号称天下第一剑,曾经横扫武林,血刃无数的玄德早已不复存在。有的只是这位在千年古洞中澄心定意,养气降心的无名老道。
洞内的单檐大殿里静极了。白啸然面色焦虑,知道他这位师兄高深莫测,没准儿还在心骛八极,阳神出游于洞外呢。他想了想,又小声重复起刚才的话:“师兄,依你之见——”
玄德右手中的拂尘突然轻轻一摆,白啸然赶紧噤声不语。
“你不知道玄明回来了吗?”玄德并未朝白啸然望一眼,嘴皮也未动一下,但声音已灌入白啸然耳内。
“啊……师兄您是说老三他——”白啸然眉头一耸,脸色骤变。
玄德道长终于睁开似闭非闭的双眼,缓缓起身。“终究是要回来的,”他凝神望着洞外,眉宇间满是忧色。
“师兄……您是说这次建福宫的三条人命是老三做下的?”
“万物皆有定数,玄一。哪里有能离开阳阳五行的相生相克的地方啊。我虽不出洞,但吉凶悔吝者,生乎动者也。今日有此劫难,也是当初未慎于动的结果呵。”
白啸然知道他这位师兄遍阅道藏五千卷,肚子里的墨水可是比他海量。每次来朝阳洞,他都被玄德话语间的“之乎者也”搞得头晕脑胀。末了对大师兄只有“神龙不见首尾”的羡慕与感叹。
“师兄高见。当初老三那事儿也是他自作自受。哼……便宜了那小子。若当初不是他逃得快,我手下留情,哪里还有他活命的机会。”白啸然把拳头捏得喀喀直响,声音渐渐高亢起来,“师兄,我没想到是他。但既然他回来了,我倒要会一会他。在青城山撒野——我绝不容他!”
“玄一。这么多年了,你的内丹修为竟然一点也没有长进吗?除了杀气、戾气,你还能有什么?上乘武学,不以技取胜,不以气取胜,而以心取胜。胜心者方为人之圣。”
白啸然脸一红,低头不再吭气。
“自天佑之,吉无不利。玄一,你该好好想想。你不是来问我该怎么办吗?既然你还想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又来问我作甚。”玄德背对白啸然,下颌的一绺银白色长须轻颤,嗓音不威自怒。“我青城派道家功夫,论精髓,最讲究天人合一。论宗旨,最讲究动静刚柔四个字。动静有常,刚柔断矣。习武也好,做人也好,养气也好,都无外乎此。”
“是。师兄。是我太急躁了。老三若被我抓到,我还请师兄处置。”
玄德道长转过身,瞪了白啸然一眼,右脚一跺,把拂尘在空中挥了个半圆,“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玄一,你的老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一改?老三的事自然是交给你处理,该怎么做,你问问天地心神就可以了。”
白啸然的脸上现出一片茫然。
“进退存亡得失——你却只晓得一半,怎么可以修习到武学最高境界?岂不知古人说过,抽刀断水水更流。还不明白?”
“我……明,明白了。”白啸然这话说得犹犹豫豫,显然是吃的夹生饭。他嘴里虽然应着,心思早已飞出洞外。
突然,洞口处传来两声低微的呻吟。
白啸然只觉得眼前黄影一晃,玄德道长的身子已经闪到了洞外。白啸然忙起步赶上,只见离洞口三四米远的地方,两个司职看护的道童已经翻倒在地。
玄德道长轻舞拂尘,银丝霎时分为两束,分别指向两道童的天池穴与五枢穴。一弹一缩间,尘土满面的两个道童方才哼唧着爬起来。
“谁给你们点的穴?”白啸然低声喝问。
“回掌门,弟子们真不知道啊!”道童们赶忙跪下来,其中一个慌慌张张地说:“我们在洞口站得好好的。突然觉得全身猛地发麻。然后就,就倒在地上了。”
“师兄,你要多加小心呵!”白啸然调转头对着玄德道长忧心忡忡地说。
玄德道长只是微微一笑,“看其点穴劲道与手法,并无伤害他们的意思。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白啸然愣了一愣,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白云,别躲了,出来吧!”背对洞口而立的玄德道长拂尘轻扬,“我知道是你这丫头!”
“白云?”白啸然惊叫一声,“我今天可正是为找她才上山来的。这死女子怎么会到这里来?”
“除了你的女儿,还有谁敢往我的洞里闯?”玄德含笑望了白啸然一眼,“我刚才为他们解开穴道时,已看出那点穴的指法正是我青城派所传。而一指二穴又是师弟你独家惯用的“一阳指”,呵呵——不是你的女儿又是谁?”
玄德道长话语间,白云已经满脸羞红地从朝阳洞内走了出来。
“还不给大师伯跪下!”白啸然又气又急,手指着白云就是一声怒喝。
白云自知理亏,只得转到玄德道长面前下了跪。“师伯!是我不好!”白云低头说。
“起来,起来。”玄德摆了摆手,“其实是你这鬼丫头上了师伯的当。刚才我哪里看见你……呵呵,不过由你点穴的手法推断出是你罢了!”
白云忙站起,拿眼角的余光朝父亲那里斜了斜。身子又往玄德道长那里缩了缩。“师伯,别让我爸打我啊!我知错了!”
“你来这里干什么?”白啸然拉长了脸喝问,“每天疯跑疯玩,课不上,书不看,我看你是耍翻天了!”
“我……我是怕师伯在山上寂寞,来和他开个玩笑嘛!”白云低头嘟哝着。
“师兄恕罪。只怪我管教不严,多有冒犯!”白啸然边说边向玄德作了一辑。然后又调脸向白云叱骂:“还不快滚回去!我和师伯有要事相商!如果呆会儿回去见你还没着家,小心打折你的腿!”
白云在鼻子里小声地哼了一声,摆着求救的目光望向玄德道长。
“回去吧,白云!”玄德眯了眯眼,轻轻叹口气,“你父亲也是为你好!这次武当派来者不善啊!”
白云听得出大师伯话里有话,脸色又晕红了一层。忙向玄德道长鞠了一躬,“那……师伯,爹,我走了!”
白啸然狠狠剜了女儿一眼,并不吭声。却调过脸大声招呼着请玄德道长回洞。
待白啸然从朝阳洞出来,红通通的日头已在西边的山头摇摇欲坠。抬眼就能望见的彭祖峰此刻也披挂一身烟霞,尽染满山秋色。上清宫、祖师殿的斗栱飞檐隐隐在望,离洞口不远的几棵老栎树上,老鸹们扑腾着翅膀正在大声聒噪。
白啸然没甚心情欣赏青城山这美仑美焕的夕照图,反而皱起眉头,匆匆向建福宫的方向折回去。他心下惦记着宫里横陈的几具尸体还无人收拾,又琢磨着今晚是否用五色烟把青城派弟子紧急召集起来。一时间心急火燎,脚下更是健步如飞。
白云走后,他又被大师兄灌注了一堆大道理。听得是云山雾罩,晕头晕脑。这会儿走在路上还一个劲儿后悔不该上山来找玄德。玄德对他想请示的问题一个也没解答不说,连对老三玄明回来的的事儿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哼!做你的活神仙去吧!都什么时代了?!修心养性,修心养性,对提高武艺有个屁用!”——白啸然一边暗自嘀咕一边掏出剩下的半个素烧饼狠狠咬了一口。
过了古常道观与五洞天,白啸然走得累了,他在路边的一个八角亭歇了歇脚。前面再走上一段下坡路就能望见建福宫。
离亭子右首不远的小山坳里是驻鹤庄——从那儿升起的袅袅炊烟引起了他的注意。
“何不让清阳去负责放烟通知道众呢?”——白啸然心下一动,干脆穿小路直奔驻鹤庄。
竹篱编成的庄门洞开,其中一扇已七零八落地散倒在地——白啸然不由面色一紧。驻鹤庄本是青城派弟子疗伤、养老之地,环境清静幽雅。自从文革后遣返了大部分道人,这里就一直由青城派四大护法中年纪最小的清阳照管。平时少有人来。但看着眼下的光景,白啸然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在建福宫里看到的一幕——莫非这里也?!……
白啸然不敢多想,忙顺着青石甬道向前疾行。耳朵里隐约传来拳腿撞击、兵器交接的打斗声。过了垂花厅,他单腿点地,一招“蜻蜒点水”使出,悄无声息地上了中堂大厅的屋顶。再向下俯看,弟子清阳和一黑衣人鏖战正酣。看样子两人的功力不分上下——清阳这会儿用的是“盘龙二十四式”的第三式“潜龙惊凤”,缩下去的身子骨直捣对手下三盘。而黑衣人的身手也十分敏捷,左手护住下盘的时候,张开的右掌已击向清阳的天灵盖。
“武当派!”白啸然暗叫一声。他已看出对方的招数正来自武当派易筋八卦掌中的“金钟罩月”。
清阳见对手右掌袭来,身子顺势往后一倒,一招“回龙九转”后,再接以“游龙扫尾”,逼得对手连连后退。
突然黑衣人左手在腰下一抹又一扬,银光点点中……白啸然猛地掷出手中捏着的小半个烧饼——飒飒声中,落下去的烧饼上竟扎上了九根一寸长的银针。
“九宫梅花针!”清阳叫起来。而白啸然也飘然落地,指着那黑衣人道:“武当逆贼!还不快降!”
黑衣人面露惊恐之色。未有丝毫迟疑,一个筋斗翻上了左侧厢房的屋顶后迅速消失不见了。
清阳还想跃身去追,白啸然按了按他的肩膀,“算了吧!跑不了的!”
“多谢师父相助!”清阳红着脸向白啸然作了个辑。
白啸然摆摆手,满意地看了看他的这个关门弟子。清阳刚才的表现还是不错,没有什么大的漏洞。这个高颧骨,细眉眼,翘下巴的安徽黟县小伙子学武不满三年,但进步神速,平时深得白啸然的喜欢。
“小人!”白啸然鼻子里嗤了一声,“看来张纯一那个老滑头这次是玩儿真的了!哼,欺人太甚!”
“师父,您说的是武当派现任掌门张纯一道长么?”清阳低声问。
“除了他还能有谁?”白啸然的脸色涨得通红。他又指指地上那半个烧饼,“千万不可再用手拿。这九宫梅花针的毒汁淬取自深海水母。一沾即会毙命。你取来铁铲,把它埋入地下吧。”
清阳低首答应了一声。抓抓后脑勺似乎想起了什么,嗫嚅着嘴唇说:“掌门,还……还有人在屋里呐。”
“谁?”白啸然目光炯炯,唰地扫向正前方的北大厅。
“是师妹……还,还在里面。”
“白云?!”白啸然惊叫一声便起身移步,向北大厅黑乎乎的门洞走过去。
刚跨过门槛,白啸然全身一颤。北大厅靠西墙的一张雕花太师椅下,双手双脚被绳索紧缚的白云正歪倒在椅脚。昏暗的光线下,她头发散乱,嘴里塞着一块儿毛巾——嗯嗯唔唔地说不话来。
白啸然一个箭步赶过去,忙扯下白云嘴里的毛巾,又解开她手脚上的绳索。连声问:“云儿,云儿,这,这是怎么回事?”
白云的嘴唇瘪了瘪,想说什么却没说出,伏在白啸然的肩头哇地一声哭起来。
白啸然又是心疼又是气急,轻拍着女儿的后背说:“好了,好了,云儿别哭了。有什么委屈快告诉爹。是谁欺负你了?”
“爹——是,是他们武当派的坏东西……在,在路上劫持了我。”白云抽抽噎噎地说。接着又举起左手手腕,“爹,你看,捆得我好疼啊!”
看着女儿手腕上被绳索深勒下去的紫痕,白啸然心里一阵愀心地疼——自己的女儿怎么打骂都可以,哪里能允许别人碰一手指头。此刻白啸然的面色已由红转黑,猛地站起身来,咬牙切齿地说:“武当派!又是武当派!我要让他们竖着进山,横着出山!”
白云还在低声哭泣,听到父亲这么一说,哭声反而更大。又抬起泪水涟涟的脸庞说:“爹,你一定要替我报仇啊!”
白啸然缓缓地点头,弯腰把白云扶起来。又转身对一直跟在身后的清阳说:“哦,你说说刚才怎么回事?白云怎么会在这里?”
“是弟子今天出去采草药,在山道上看见师妹被刚才那个跑掉的黑衣人劫持。当时师妹手脚被缚,由那人扛在肩上一路飞奔。我,我就上前和那人打起来……抢过师妹后,黑衣人紧追不放,一路追到庄里面。然后……掌门你就来了。”
白啸然微微颌首,“清阳,谢谢你了。”
清阳脸色一红,忙作揖道:“这都是弟子该做的。为了掌门、师妹、还有青城派,我万死不辞!”
白啸然看了看女儿,轻声说:“云儿,还不快谢谢清阳师兄!”
白云只是低着头,并未看清阳一眼。好半晌才慢吞吞地说:“谢谢师兄!”
清阳冲着白云笑笑,“道长,师妹,天色已晚,不妨就在庄里用餐吧!”
“不必了!”白啸然一挥手,“还有急事。我刚到庄里非为小女而来,倒是有件事需要你去做!”
看到掌门人面色凛然,清阳也收回笑容,谨面低头道:“请掌门尽管吩咐!”
“你快去老霄顶燃起五色烟,召集护法、真人、各宫住持今晚八点前来建福宫汇合。”
“是!弟子这就去办!”清阳作为四大护法之一,自然知道不到危急时刻,青城山是不会燃这种“五色烟”的。他正抬脚欲走,白啸然又一挥手拦下了他,“慢!请你把白云带到上清宫吧,让那里的虚竹老道长照看一下。我忙完后会去那里。”
“不嘛——”白云一跺脚,噘嘴叫起来,“我不去!我要跟着你,爹!”
“听话,云儿!”白啸然的眉头皱成一团,“爹有要事今天!你不是要爹为你报仇吗?那就该听话!”
“反正我不去!”白云身子一拧,转身以沉默抗议。
白啸然无奈地望望女儿,又看看手足无措的清阳说:“好吧!你一人去老霄顶吧,清阳。路上务必小心!白云就跟着我好了!”
待到清阳出了门,白云才小声说:“哼,就是去——我也不和清阳一道。”
“为什么?”白啸然在椅子上坐下,“人家今天还救了你啊!”
“一码是一码!他救我不假,但我就是不喜欢和他在一起——”
“又来小孩儿脾气!”白啸然嗔喝着打断白云的话,语气却很平和,“清阳难道不好吗?武艺高强,人也老实!”
“你就知道喜欢他!”白云昂头抿嘴走出大厅,又扭身招呼父亲:“爹,快走吧!你看太阳都掉得没影儿了!”
第六章燕归梁·烟火(下)
一路上父女俩都没再说话。只有从路中飞快蹿过的野兔会引起白云的几声惊叫。白啸然在女儿身后紧跟,双眼警惕地左右张望。
暮色已经完全笼罩住了青城山。千岩万壑在明晦不定的光线里变幻出各种形状。或排山倒海,气势森严;或横空出世,风姿绰约。道边的参天古木或状如虬怒,盘根错节;或势如蠖屈,密不透风。但眼下的一切只能让白啸然更为紧张——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蹲伏在暗处的敌人也许正步步紧随。
前面就是天仙桥。
所谓天仙桥也不过是横卧在山崖上的一块儿横石。凌空数百尺。其下河水湍急,怪石突兀,普通人往上站一站也要头晕目眩。
父女二人离桥还有二百来米时,一阵山风扑面鼓荡过来,乍然惊起林中的几十只山雀。天地间顿时充满妖异与惊悚之气。
风过处,白啸然似乎已经嗅出什么味道。他上前一步,把白云一把揽在怀里。仰头大喝一声:“谁?!”
山谷里回声不断。但除了一连串的“谁——谁——谁——”,并无人出来应声。
可当白啸然环顾四周的眼睛重新落下时,不由神色大骇。前面不远的天仙桥上——那块儿大石的中央,不知何时已经站上了一个背倚长剑,头戴斗笠,衣袂飘飘的白衣道人。
白啸然低声向白云说:“你别动!”然后他飞身跃起,向前扑出数十丈,直接落在了桥边。
白衣道人缓缓转身,一只手把斗笠轻轻抬起。
“是你!”白啸然低声道,“你果然回来了!”
白衣道人却不说话。只是仰首微笑,由微笑而至大笑,由大笑而至狂笑。那笑声最后竟如哭声,在昏昧的夜雾中更显凄婉哀绝,缠缠绵绵中令人不寒而栗。
“你是笑还是哭?若是笑,你得意的还太早。若是哭,也该有人家让你吊丧才对。”白啸然待那不分哭笑的声音终于弱下去后,冷冷地开了口。
“若是哭笑不得又怎样?”白衣道人边说边把斗笠再次压到眉头以下。
“哭笑不得,那该是活死人!只怕你还未达到此种境界吧!”
“的确!的确!”白衣道人连和两声,又抬高声音说:“不以物喜,不以已悲。乐天知命的境界恐怕你我此生都难以体会。但人生本来哭笑不得,我哭我自己,笑我自己,又与你何妨?”
“那又何必挡道?”
白衣道人又是一阵仰天狂笑,笑毕厉声说:“我已经等了十五年。挨到今日才来。白掌门难道不应欢迎才是吗?竟还如此出言不逊!”
“哦?你不请自到,竟还要我亲自到山门迎接你不成?”
白衣道人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喜怒哀乐仿佛随时会迸破那张薄薄的脸皮爆发出来。
“不接也罢。今日先接我一招再说!”白衣道人话语间已将身子跃起,从半空中将双手交错推出。那动作似乎不快,但从白啸然的角度望去,他的一双手掌竟已化作无数双手掌,从三个侧面向他围抄过来。
白啸然冷冷一笑,看准了对方实际所处的位置,以“盘龙二十四式”中的“蟠龙绕柱”直击对方的下三盘。但他刚发功,便觉得劲道全失,而对方掌力已伴着呼呼的风声逼近。不得已间他急急收功,抽身跃起,落在了天仙桥另一端后再以“乾坤形意拳”中的“移日换月”向白衣道人的后背攻去。
此时白衣道人并未回头,只是背对白啸然徐徐挥舞双手。只见七彩流光,白气氤氲中,他全身上下密密匝匝竟全是手臂手掌的影像,一时真真假假难以分清。
白啸然的掌力刚发到一半,便感觉有无数双手的强大内力朝他当胸反推过来,未及后退,他已被向后甩出四五米远,竟将一棵碗口粗的槐树生生撞断。
“爹——”还一直站在桥那头的白云失声惊叫。白衣道人扭头漠然一瞥,上下打量了一会儿白云后轻声自语:“十五年,十五年了……也该有这么大了!”
白啸然脸色煞白,手扶胸口剧烈地喘气。他绝对不会认错今天遭遇到的人,但又绝对认不出今天遭遇到的是哪家哪派的武功。
他以为那人只会青城派武功。但他知道自己想错了。
“玄明!你这是哪家的妖法?”白啸然低声向依然背对他的白衣道人发问。
那人缓缓转身,“玄明?”他低头重复了一遍,然后抬起头冷冷地看着白啸然,“十五年了。这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叫我这个名字。叫我这个名字的人都应该死才对!”
“狂妄!生死岂能由你来定!今日你进得来,出不去!青城山由不得你践踏!”白啸然虽然败下阵来,但在昔日的师弟面前还是气势不减。
“践踏?好奇怪!”叫玄明的白衣道人又是一阵狂笑,“十五年了。是谁在一次次践踏我的心脏?让它流血?啊?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他边说边发疯地用手撕扯胸前的道袍,踉踉跄跄地从桥上向白啸然奔过来。
白啸然一时惊慌失措,竟连退数步。
玄明在离白啸然一丈远的地方停下。他双眼怒睁,血丝密布,嘶哑着嗓子喝问:“告诉我。她在哪里?!告诉我!”
“你说谁?”
“还能有谁?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别怪我不客气!”这些话像从他的牙缝里生生挤出。每个字眼都掷地有声,杀机四伏。
“我不知道。除了师父,也没人晓得。”
“那个老混蛋!”玄明脸色已转为青紫,但唯有两只手掌透出明黄的金箔色。
“不准你对师父不敬!”白啸然喝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点道理你不会不知道吧!”
“哼!师父?我看他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才对!”玄明嘴角现过一丝狞笑。
“你也未免太猖狂了!”白啸然双手突然出招,青城派上乘武功“风雷七十二煞”中的第二式“风起云涌”已逼至玄明胸前。
玄明只顾说话,已来不及使出应对招数。他刚要跃起,但强大的气流已把他周身困住。这“风雷七十二煞”招招致人死地。其特点正在于以形化气,以气制形。其内又含有先天八卦的种种玄妙。若不懂得刚柔相摩,八卦相荡的道理,仅凭硬招拆解它,愈动反而愈受其困。
转瞬间,玄明已被抛上两丈多高,直向山崖下跌去。
白啸然紧跟上两步,再使出“风雷七十二煞”第七式的“惊雷震骨”。只见掌力到处,天地间走石飞沙、树木尽折,顿然昏惨一片。
白啸然奔到崖边,以为这次玄明必死无疑。但还在他向下探视的当儿,玄明竟抓住崖壁的一支青藤借力荡起,飘然落回桥的那头。
“哪里逃!”白啸然蜷腿展臂,飞身而起,直朝桥那头扑过去。
玄明这时已奔到白云身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白云卷入胁下,挟着她就朝五洞天的方向奔去。
“你这无耻之徒!放下我女儿!”白啸然边厉声阻止,边直扑过去。但那白色道袍在几个起落中便隐入了沉沉夜色。
“爹——”白云最后一声凄惨的叫声撞得白啸然的耳膜生疼。
天地重回一片死寂。白啸然神情颓唐,茫然四顾,突然发出“啊——”的一声怒吼,两掌击向天仙桥……那块儿横石轰然崩裂,惊飞的大小石块儿往山涧簇簇而落……
一轮满月从丈人峰那头悠然浮出来。而白啸然的心绪却一点一点沉下去。他抬起头,目光与老霄顶上升起的“五色烟”撞了个正着。红、黄、绿、紫、黑这五色烟火刺得白啸然的眼睛一片酸涩。
他依稀记得,十五年前的那一夜也有一轮满月。当她从桥上坠下,老霄顶上升起了同样的“五色烟”……